毕业前,我最不屑的就是那些“钱途”坦荡的阳光大道。当同学穿着笔挺的西装、油得发亮的皮鞋,毕恭毕敬地把简历递给各大银行和证券公司时,我会笑着摸摸他那才剪去吊牌的高档西服,然后调侃上一句:“小子,今天人模狗样的哈!”
不过,我心里却想着,没有梦想,和咸鱼有啥区别?
至于我,执意要走的路,一定得是崎岖的小路,至少看起来得是酷酷的。念本科时,我从软件工程转到翻译系,当全班一半的人在修经管双学位时,我丝毫不为之所动。研究生毕业后,同窗们多数进了上海滩窗明几净的写字楼,而我偏偏来到京城,历经周折成了一个“新闻民工”。
朋友感慨,你成功避开了所有挣钱的行业。我妈也嘀咕,这孩子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了。但谁也劝不动我,因为我的人生哲学简单明确到他们无力反驳——为了钱而活,多俗!
真正从学校卷铺盖走人后,钱这个字眼才像流氓一样,偷偷溜进我的生活。之前,我无数次对父母念叨:面包会有的,你们别管我以后干什么,反正饿不死就行。
为了省钱,毕业旅行时同伴坐飞机,我倒腾几趟长途火车,直挺挺坐在充满着汗味、脚臭的硬座车厢中。住的是被子潮湿的小旅馆,吃的是毫无特色的拉面。不过,那时的我沉浸在穷游的欣喜中,根本没体察到生活真正的艰辛。
直到毕业后,捉襟见肘成了生活的常态。
我的“北漂”始于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阴暗小房间。窗户正对着隔壁楼的墙面,阳光只能漏进来一半。小区里高楼密密麻麻紧挨着,望不着天透不了气。小区外面,卖袜子的地摊、卖烤串的推车挤占了半条马路。
我不知不觉得了“高空抛物恐惧症”,每每忐忑地穿过楼与楼间狭窄的缝隙,总是发誓下次要戴上头盔出门。更让我喘不过气的是逆天的房租,占了我将近一半的工资,而房东礼貌地微笑着说:“还有人愿意出更高价呢。”
去紧邻的小区考察一圈后,我简直不敢相信两个世界只隔了道围墙。那个需要刷门禁卡的小区如此清净,林荫大道宽阔怡人,雕塑喷泉点缀其间,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从容漫步。正当我享受着肆意洒落的阳光,酣畅淋漓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时,一块房屋中介的展板把我拽回了现实——房租比我的屋贵了一半!
离开象牙塔的我,第一次触摸到现实生活最真实的一面,那质感如水泥般冰冷粗糙,同时坚不可摧。这个社会自有其公平的法则:你所拥有的空间、空气和阳光,都得拿实打实的金钱,或同等分量的其他资源去置换。而我此前就像一个矫情的诗人,以为自己只需像上帝一样轻轻说要有光,于是就有了光。
在我眼中,贫穷曾是一种诗意丰盈的状态。在巴黎留学时,靠着父母的供养,我和几个同学合租了近郊一栋两层的小别墅。对着花园里的玫瑰和秋千,我写下这样的句子:“诗人热爱贫穷/热爱肮脏的阁楼/热爱地下的大提琴声/热爱一贫如洗的天空/和雨后自由的黄昏。”
而当我真正陷入一贫如洗中,才知道贫穷带来的不是自由,而是窘迫。刚工作的头几个月,我总是不得不开口向老爸“借钱”,然后小声地说:“等我挣到钱了再还上。”
我特别害怕电话那头说,“看,当初让你不要选这条路,现在后悔了吧?”
没想到,父母只是平静地说,“没事,爸妈就当你去读博了,再供你一年。”
他们含辛茹苦培养我,供我上名校、念研究生、出国留学,结果还得为我交房租。或许数年后,还要榨干自己,倾尽毕生积蓄,只为让我在北京密不透风的高楼中,有一块巴掌大的立足之地。
我从未后悔义无反顾来到北京,选择向往的工作。如果重新来过,我势必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。有什么可后悔的呢?不尝试不碰壁,怎么知道没有打败琐碎生活的可能性。只不过,如今我不再觉得,为面包而活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儿。从小被教育得有崇高的理想,实际上承认自己也是条困顿的咸鱼,和胸怀壮志一样难得。
苦苦钻研理财知识后,终于有一天,我兴奋地向室友宣布找到了致富捷径。如果从现在开始,我每月省出工资的三分之一,定投两支基金,苦苦坚持上几年,等到股市疯涨时果断抛掉,保不准可以获得翻倍的收益,或许就能换回北京一个两平方米的卫生间了!
每天加班到凌晨的室友,听完后像打了鸡血,不过她还是觉得来钱太慢,建议实业兴邦,业余时间去小区门口卖豆浆,或者去给小朋友做家教。
最终,所有关于创业的讨论偃旗息鼓,她开通了股票账户,我默默投起了基金。3个月后,跟着“内幕消息”买入的她勉强保住了本金,而我亏掉了10顿饭钱。
不久前同窗小聚,那位进了证券公司总裁办公室的同学,和另一位成了私募基金投资经理的同学互换名片,高谈阔论来年中国经济走势。听完他们充斥着专业名词的精英对话,我抛出一个特低级特实在的问题:“现在有什么好的理财渠道?”
同学惊讶地发现我成了一个“俗人”。但是,从一条在理想的池塘中做梦的闲鱼,变成一条在生活的油锅里翻腾的咸鱼,这原本就是人生啊。
郭路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