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阳系模型在天空中旋转,一只闪亮的小灯从地球起飞,前往木星”,珍妮特游荡到天文馆,与周遭的学生人群比起来,她买成年票并且孤身一人,显得格格不入。好在行星运转的秩序,可以短暂逃避天文馆之外的运行事实。这是门罗1982年短篇小说集《木星的卫星》同名作品中的场景。天文展演内容让她平静下来,随之而来的敬畏感又让她精疲力竭。
主人公珍妮特早年离异,最宝贝的大女儿故意屏蔽她,小女儿对男友赔小心的举止直接让她原地变老。现在,父亲心脏瓣膜很快要手术,严肃又面相和善的老护士劝解她要面对现实。
起死回生是什么感觉呢?珍妮特的父亲曾调侃一篇心搏骤停的小报文章,据说“人漂浮着被光环围绕”再降落地面。天文馆之行,让珍妮特感到“就像那些飘到天花板上去的人一样,享受短暂的死亡”。她故作轻松地把星系展演当成谈资,父亲也顺水推舟,那就说一说木星的卫星是怎么回事。
不过,无常、巨细靡遗的生活是说不清楚的,要不然艾丽丝·门罗又如何在漫长的写作生涯,产出那么多常读常新的小镇故事?这部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集《木星的卫星》前言里,门罗开门见山地写道“有些取材于我的亲身经历”,甚至直接点名这本集子中《木星的卫星》《田间的石头》在此范畴。
短篇小说《木星的卫星》里,等待珍妮特的是生活一地鸡毛,等待“父亲”的是不乐观的心脏手术。阅读门罗那篇颇像回忆录的散文《劳碌一生》(收录于2006年作品集《岩石堡风景》),便会知道做狐毛生意失败的父亲最后转向养火鸡,而“养火鸡损害了他的心脏”。再顺着“养狐狸父亲”的人设追溯,1968年门罗成名作《快乐影子之舞》中的短篇《男孩和女孩》则描述过一位辛劳宽厚的养狐父亲对女儿的赦免与放逐。门罗前中后期的作品,都能找到父亲的影子。
《田间的石头》是小说集首篇《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》的第二部分,讲述的依旧是父亲的家族故事。事实上,《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》的第一部分也应属于门罗亲历取材——母亲的堂姐妹、表姐妹们来“我”家做客,大家玩闹成一团,“关系道尽一切”。直到成年的“我”离开原生家庭,与“上流人士”丈夫理查德组建自己的家,“穷亲戚”艾丽斯姨妈到访却五味杂陈。面对理查德的喋喋不休,“我”向他扔出玻璃盘,柠檬酥皮馅饼飞出来,糊他一脸。类似的处境,不由链接到《乞丐新娘》(1978年作品集《你以为你是谁》),那个出身平凡的“奖学金女孩”面临另一半的犹豫与决断。
如果把门罗小说合并同类项,几乎可以修复部分不完满的家族相片——她乐此不疲地复述熟稔的小镇故事——那个家族、那个女孩、那些女人的遭遇。她的笔刀下呈现景观迥异的切面,读者阅而不倦不禁猜测。可是她却说“但是没有一篇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贴近我的生活”。
不只是家族故事的衍生变形,门罗在前言将《家有来客》和《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》归到“源于对别人生活的观察”。《家有来客》中的妻子米尔德丽德和普通读者一样,在叙事时间全程搜集威尔弗雷德不愿多言的往事拼图。缺失掉的关键几块和威尔弗雷德哥哥艾伯特口中“白色的劳埃德·萨洛斯”不约而同藏匿在丈夫幼年记忆的沼泽地。威尔弗雷德肯定是遇见不好的事了,至于是什么,行文只有模糊的指向。相识80年的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(《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》)是一对在山顶疗养院延续相互援助混着较劲陪伴的老妇人。虽然年华已逝,但故事充溢着不服输的倔气,让人相信她俩还会“鏖战”下去。
门罗在短篇小说集《木星的卫星》亲自拆解“源于对别人生活的观察”的完整机体,她以收录于小说集中的《火鸡季》为例,人物源自道听途说,涉及取火鸡内脏的步骤咨询姐夫。不过,有来历出处的部件不足以构成门罗的故事,“一个奇怪、闪亮的瞬间”才能把叙事的内核点燃,而正是门罗“莫名地觉得这就是小说要讲的东西”。要讲的东西依赖直觉,一旦写好,她就抽离出来,听任投入巨大的文字沉淀,不再管它们。“接下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收集素材,我已经准备好再来一遍”,一遍又一遍,门罗把石头推上山。
“虚构一个故事和混合真实事件哪一样更容易?”《巴黎评论》专访门罗,也问出广大读者们心中的疑惑。
门罗同样在思索答案。《木星的卫星》书中,门罗坦率表达了她的非虚构创作路径与捕捉灵光的处理。1994年《巴黎评论》夏季号刊登专访,门罗并未直接回答到底哪一样更容易。对她而言,取材真实事件方面“个人经验比以前少了”,因为“用尽了素材”,至于“创作非虚构是要学习一件全新的事”。直到《岩石堡风景》,她在前言梳理出的结论有可能更坚定地回答这一题——经由作者随心所欲地改造,“故事比小说更接近真实”又不是生活原貌。家族故事和他人观察的“两股溪流越发靠近”,最终汇流。那是门罗一次次地踏进的同一条河。
李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