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走啊走啊,我想,若不是穿着鞋子,脚下大概很快就长出根了吧?若不是穿着衣服,四肢很快就长出叶子了吧?”
任金灿灿的文字涌流卷挟着,赤脚穿行在四时之景不同的向日葵地,趾尖触碰略带湿气的泥土清凉,腾空迈起感受笼罩的热气蒸腾……
随着如织人流,在宽阔的柏油路上行走,耳畔有嘈杂的车水马龙,也有葵花地间的云吟风啸,灵魂释放在万亩的葵花地头,躯体行走在现实的熙熙攘攘……
像这样听书带来的奇妙感受,要追溯到幼时的睡前故事了。
生活时常倍速播放。正式开启一天工作前的清晨时分,算是一天中相对可以自由支配的时段了,毕竟它的长短也可以取决于几点起床。从大学起,我一直有晨练的习惯,恰好,从公寓到研究所不过20分钟的脚程,于是我便坚持每天步行前往。四季更迭,路途中,树木与行人的装束变了又变,而始终如一的是,十字路口处,交通志愿者阿姨的喇叭中气势恢宏的指挥声——“往西走”“往北走”,穿透大多自顾自地埋头走路的人群,独自撑起街头的“人声鼎沸”。醒目的单车,蓝、黄、绿,成为大巴与小车之间的点缀,车辆的轰隆声充斥着路表,有一种安静又疏离的热闹。
有时感觉走路稍显单调,我便会戴上一侧耳机,也是安全起见,避免完全隔绝了外界。听首喜欢的歌?相比身边浑然天成的交响乐,倒显得耳机里的音乐过于聒噪。干脆播放一些文字好了,文字有一种自带的节奏和韵律,让内心格外沉静。脚步匆匆,其实故事听不进多少。但是,当再去阅读相应文字时,就会察觉听书的趣味,仿佛从老朋友那里听来过这些故事,亲切又陌生。我想,或许是听书时,没有真实的文字翻动来刺激视觉,就更容易调动起想象力与其他感官,这份情绪被不知不觉地保存下来,再去阅读时,又会油然而生。
那么听一本什么书呢?最近喜欢小篇幅的散文,零碎的时间里可以觅得片刻宁静,又适可而止地回归现实世界。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,这名字和封面都让我眼前一亮。文字如书名,像一部纪录片,穿山越水,把读者带入那片孤独而灿烂的向日葵地,有一种生生不息、坚韧绚烂的生命力。书中记述的是作者李娟举家迁徙至乌伦古河岸戈壁的一段经历,母亲、外婆、叔叔,还有家禽、牲畜,定居在葵花地旁的“冬窝子”,开启了一段充满艰辛与奇遇的耕种生活。荒漠上开辟的百亩葵花地,经历了鹅喉羚啃食、接连补种,遭遇了干旱、虫害,直至收获,始终贯穿着微弱的希望和漫长的等待……这里有关于自然的壮阔、关于人与自然的和谐、关于人与动物和人与人的亲密无间……书中的向日葵是鲜活立体的,既让读者见证了它平日里的经典形象——“美好的象征,激情和勇气”,同时,也见证了这金色辉煌瞬间后的“等待、忍受与离别”,见证了“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”。
乌伦古河南岸的广阔高地上,几十亩空地用来播种葵花。时值灾年,大地满目疮痍,而字里行间仍能读出小心翼翼、坚定又保守的希望。
“所谓‘希望’,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。”
大自然面前,一切言语、行动,乃至一群人,都是渺小的。刚搬来时,一家人就像被大风吹来的微小事物,然而,怀揣着希望,播下向日葵种子,仿佛空旷的土地马上浮现出属于未来的金色灿烂,生活渐渐有了起色,也给寂寥的荒野镶嵌了一簇祥和。这空旷的天地间,任何生命都显得格外渺小,而生命之间对彼此的意义和存在感却更加厚重,就像母亲会心疼一只狗,和一只鸡交谈,对一片葵花地诉说……于是,一同前来的动物们也都成为有正式身份的家庭成员,在这本书中也大都有专属的章节。灰头土脸的鹅、自带羽绒服的鸭子、靠着灵感认路的鸡,还有搞怪的丑丑和赛虎,它们的陪伴让我不禁羡慕,作者的生活太有意思了,不知不觉地融入这一大家的快乐中。细腻又强烈的文字带我走进这片土地,有一种陌生的归属感,感觉此刻的自己不是外来游客,而是离乡多年、重归故里的游子。
“葵花地金光灿烂、无边喧哗、长得越发浓茂喧嚣,花盘金光四射,日渐华盛,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。”
小心翼翼揣着的希望虽不敢放大,却也从未湮灭,哪怕仅存活了最后十几亩“株秆细弱、如瓶中花一样娇柔浪漫”的向日葵,作者一家也坚信着葵花“最终咄咄逼人的美丽和金光四射的盛况”。待到葵花真正盛放,一座金色王国打开城门,心中暗自替作者一家庆幸,还好相信大地的力量,不曾放弃,在这荒野中开辟出光彩四射的向日葵花田。给葵花授粉时,赶蜂人驱来千千万万只金色的蜜蜂,嗡嗡声不绝于耳,“花盘瞬间达到金色的巅峰状态”,宣告夏日结束,秋天即将全面到来。
是啊,“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,而是万物的生长啊……”
“葵花已经收获了,我将永远离开这里。并从此再也不会重返此地。”
收获,意味着一种离别。告别一段历经万般孤独苦难播种葵花的日子,一段静默扎根的时光,一段光彩夺目的盛放……而在这场告别过后,审视现下所拥有的、收获的,包括情感、记忆、希望与热忱,都是值得反复回味、永远怀念的。
亲情,一个唯恐和“离别”关联的词。书中有两位非常重要的主人公,风风火火的母亲,迟暮之年的外婆。母亲是这一番向日葵事业的女主角,也是荒野生活的情绪价值提供者,作者苦中作乐的心态和她如出一辙。起初作者在北边牧场生活,与母亲种葵花的南部荒野相隔数百公里。于是,母亲有机会成为“擅于到来和擅于离别的人”:每次带着大包小包看望女儿,离开时像撤走了一支部队。
向日葵地又变得空空荡荡了,整齐的空秆沿着河岸排列到视野尽头,属于它的故事告一段落了。没有戛然而止的突兀,也没有意犹未尽的落寞,而是知道生活仍在继续,相信对于书中的他们、现实的自己,未来的日子必定欣欣向荣,光芒万丈。
回味之余,我突然有了去阿勒泰旅游的想法。因为一本书的文字触动,我想去了解一位作家。作者李娟出生在新疆,不到一岁时就被托付给远在故乡四川的外婆,靠着外婆捡垃圾、卖鸡蛋养活,艰辛地度过童年。此后的成长阶段不停地在两地“转场”。十七八岁以后,同母亲在阿尔泰山牧区开过杂货店和裁缝铺,当过流水线工人、办公室文员,将近20岁时,开始业余写作。《羊道》三部曲、《冬牧场》等都是她离职回到草原,与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数月后完成的。
打开了李娟的第一本书,就情不自禁地想去读她的全系列。为什么呢?我想,或许是她的文字里,正好有我在匆忙生活中偶尔遗落的精神物质——“希望感”吧。李娟曾形容自己“从来不是一个乐观的人,但是一个容易快乐的人”,她把自己寻找希望与快乐的秘诀写进书里,她庆幸自己找到了写作这种倾诉方式,而于我们,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,能够在文字的世界里遇到她。她的文字可能在人迹罕至的天地间,而她又是真真切切地享受生命的人。
迎着太阳,从指缝中,眯着眼睛,远远望着无垠的向日葵地渐行渐远。
遥远的向日葵地,在每个人心中又是何种期盼的具象呢?辽阔而深远,浓郁而热烈,艰难而向上,温暖而充满希冀……
李娟(24岁)中国科学院大学化学工程学院硕士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