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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08月21日 星期一
中青在线

雨中情

  来源:中国青年报  ( 2023年08月21日   07 版)

    视觉中国供图

    编者的话

    夏天的雨,有温柔,有奔放,每个人在雨中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。这些故事,如同渗入大地中的雨水,一一汇入到我们的成长记忆中。

    欢迎把你的作品发给“五月”(v_zhou@sina.com),与“五月”一起成长。扫码可阅读《中国青年作家报》电子版、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创作频道、中国青年作家网,那里是一片更大的文学花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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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今天,明天(小说)

    史雨昂(21岁) 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学生

    诗远翻开随身携带的本子,软白的长方形纸面上映着灰蒙的光。几声闷响,像是要把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一般,潮热的气息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浓稠。

    东江总是多雨的,一连要下好几天,沾染热气的水珠打在叶子上,发出的声音连同蒸腾的雾,将每栋建筑都用好几层帘子包裹起来,隔绝了外界。倘若屋内是轻松充实的氛围,算是能助人独享难得的安宁,但诗远所在的屋子是空而寂静的,就像他空而寂静的心房,一丝波动都会引起不断的涟漪。

    “明天,会是阳光灿烂的一天。”

    他写下第一句话,又不知怎么往下写,今日的生活如同时常映出雷光的白纸一样,似乎也只剩下一句对于未来的期望。文艺宫现在很是冷清,上课的孩子,跑来训练的舞者或乐手,统统被这大雨隔绝开,斑斓的碎玻璃地板承着空荡荡的大厅,唯一能与诗远做伴的,应是在前台枕雨小酣的花猫。

    不知从何时起,欢快的钢琴声拨开了沉寂的雨帘。最初声音是微弱的,夹着电子摩擦音,模模糊糊地从文艺宫深处传来,又忽地调高了音量,进而是来源不明的金属碰撞声,以及磁带里自带的背景笑声,为世界增添了几分生气。

    诗远抬起沉重的身子,朝着音乐响起的地方走去。那是专门的练习室,左侧是许多个用于练习乐器的小隔间,右侧是3个为练舞而置的大房间,声音是从最里面的房间传来的。

    他看见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,努力地扭动上半身,沉浸在舞曲之中。包裹在长袖里的手臂与飞散的黑发在局限的空间中不停地旋转,如同一个蓬松的螺旋,由上至下,再高高跃起,似乎快要挣脱了束缚,可最后还是会被沉重的引力拖拽回去,进而开始新一轮的循环,借着每一个高扬的音节努力地伸展身体。

    这个在雨天来到文艺宫独自起舞的女孩引起了诗远的注意。凝固在皮肤上的疤痕宣告着纯粹的苦难,又因这自由的舞姿,在苦难之中生起了不可阻挡的崇高,他似乎……不,他确实被触动了,一颗大石头就这样“扑通”一下落进了心里。

    女孩儿发现了站在门外的诗远,露出慌张的神情,急忙关停音乐,转动轮椅到他身前。

    “您好,我叫张蕾,是在网上预订了这个练习室。”

    诗远还沉浸在刚才的触动中,没有立刻回应,反而被女孩品出了其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要是有舞蹈队来的话,我现在就走吧。”张蕾补充道。

    “嗯?为什么?”诗远回过味来,“我想起来了,您预订这个练习室到上午十一点半,正常使用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嗯嗯……谢谢。”张蕾小声回应道,房间又回归沉寂,诗远总归意识到了逐渐弥漫的尴尬意味,也得为他来到这里找个合适的由头,便主动开口交谈起来。

    诗远其实很早之前就看到过张蕾的名字,她总是在人少的雨天用手机预订练习室,也从不走文艺宫的正门,所以诗远一直没见过她,有时也会好奇,但往往被赶稿的焦虑感所掩盖。

    他们聊了一会儿,只是在交流音乐和舞蹈,诗远没有询问张蕾的过往,或者说在美好面前身体上存留的苦痛也就不值得关注了。张蕾播放的音乐是在呈现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,这让诗远脑海中浮现出奇异的画面,无数快乐的、身着不同颜色服饰的舞者在停到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间穿梭,跳着自己喜爱的舞蹈。阳光是伴舞的舞者,也是协奏的乐手,还是自然的舞池上方散出柔和彩虹的灯球。

    第一次相遇,诗远没有打扰张蕾后续独舞的时光,也不介意她忘记关紧练习室大门,导致音乐传到外边的事情。

    东江夏季的雨还在下,看样子还得持续好几天,于是这几天诗远和张蕾都有见面的机会。他们聊了很多,关于音乐,关于电影,关于美食,得知了双方的梦想。张蕾想要当一名舞者,但是一场惨烈的车祸摧毁了她的身体;诗远想要当一名作家,但微薄的收入把他拖困在死气沉沉的工位里。两人想要向上飞扬的梦都被现实狠狠地摔在地上,困在一个坐起来不那么舒适的椅子上,但是,好在他们都还在追寻梦想的路上。

    之后的一段时间,诗远和张蕾形成了某种默契。他们总会在雨天见面,诗远会在全是空位的练习室预订表中郑重其事地写上张蕾的名字,也爱上了他第一次遇见张蕾听到的音乐。而张蕾也会坦然地从文艺宫正门进入,在轮椅上摆动身子尝试着各种舞姿。夏季热烈的暴雨,秋季孤凉的细雨,以及冬季轻柔的雪雨和春季萌动的鲜雨,四季的雨轮换着包裹住空荡荡的文艺宫,但是诗远和张蕾却总感觉阳光笼罩在自己身上,由内而外,热乎乎的。

    两人的默契持续了几年,诗远和张蕾之间滋养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情感。他们都比人生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期待雨天的到来——只有下雨的时候文艺宫人才会少,练习室也就可以空出来,供张蕾在轮椅上施展自己的梦想。

    张蕾要随照顾她的父母搬去其他城市之前,诗远想要向她说点什么,可是沉重的现实拽住了他,待他有些勇气的时候,张蕾已经提前离开了——她不想让另一个人的梦想同自己的苦难一起被拽在原地,于是诗远对于张蕾最后的印象便停留在了那个她没有出现的雨天。

    许多年过去了,诗远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,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。他在雨天总会想起那段日子,想起雨天在轮椅上独舞的张蕾,因而对仿生躯体技术总是多了些关注,新兴的技术或许能给她带来新的希望。

    某天,诗远回到家乡出席一次公益活动,东江一如既往地多雨。坐在台下,他翻开随身携带的本子,想要写点什么。

    幕布拉开,他在舞台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,而那个熟悉的面孔也认出了他。

    张蕾原本失去知觉的双腿在仿生外骨骼的支撑下恢复了原有的灵动,随着她那光滑白亮的手臂和柔顺的长发,不停地转动,形成了一个蓬松的螺旋,由上至下,再高高跃起,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把她拽回地上,每一次落点都是为更高的飞跃准备,如同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。

    表演结束,同台表演的年轻男孩递给张蕾一大束花,而诗远的爱人也催促着他离场。两人在欢笑中再次发现了彼此,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,就这样呆呆地望着。

    最后,两人朝对方露出灿烂的笑容,结束了相隔很远的会面。

    诗远望着窗外还在不停下着的雨,想起了自己曾经追寻梦想时,在文艺宫与张蕾共度的每一个雨天,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张蕾时,听到的那首呈现阳光灿烂之日的音乐。于是奇异的画面再次从他脑海中浮现,无数快乐的、身着不同颜色服饰的舞者在停到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间穿梭,跳着自己喜爱的舞蹈。阳光是伴舞的舞者,也是协奏的乐手,还是自然的舞池上方散出柔和彩虹的灯球。

    他知道,明天又会是阳光灿烂的一天。

    但他还是会眷恋今天的雨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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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遇

    冯嘉美(21岁) 武汉晴川学院学生

    我有一个相识很久的朋友邀请我去他的家乡湖州游玩。

    可惜,那天雨势凶猛,来得毫不留情,震落的动静似是要将世界掀个天翻地覆。

    朋友边道歉边带着我在古镇里小跑,终于在一处地方稍作停留。

    我们各自看着眼前朦胧的景色,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对于这场旅行开始感到些许遗憾时,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:“妹妹,你们进来坐坐,外面雨大。”

    我回头,是个肩背微驼、身形略微显瘦的奶奶,她一手撑在门框,一手托在胸前,期待着。

    我们道谢过后走进了她的一方天地。

    室内是一间工作室,地方不算很大,但是东西繁多:堆在角落的白色细线、盛满水的黄土泥缸、还有桌子上四处摆放的工具。

    奶奶招呼我们坐下,接着又将茶水递给我们,念叨着“休息休息”。我们答应着,看她坐到一处位置上,仔细擦拭着老花镜,戴上,之后将那双关节有些粗大的手伸进了水缸中。

    朋友告诉我,奶奶制作的是湖笔——一项非遗。

    我的好奇挂上心头,凑前安静地瞧着。

    奶奶左手捏住一小捆八九厘米长的羊毛,右手握住形状独特的长条梳子,羊毛每沾一次水,梳子便划过一道,接着手要从中穿过,挑出那些格格不入的羊毛。

    我看着奶奶重复着这个动作,反反复复,似时间只能在某处滚动。她每一次抽取的动作结束,我们都暂时看不出任何的改变,线是如此的薄,离开又是如此的微不足道。

    我们的腿因为持续站立开始发酸,奶奶略带笑意地提醒我们:“累不累啊,看久了头昏嘞。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问奶奶做这门手艺多久了。

    她说,小半辈子。

    奶奶没有给出具体的数字,岁月的沉重感却依然压下。

    我朋友又问,奶奶有没有徒弟?

    她说,之前有,后面学不动,放她走了。

    “放”这个字脱口,我竟然听出遗憾与庆幸的交融。

    奶奶说,这项技艺只传女生不传男生。因为男生手粗,捏不住这比针窄的羊毛。而她收的徒弟还很年轻,又是女孩子,要是被困在小小的作坊里几年,那可不行。所以,很多做湖笔的都是她这样的老者,带着羊毛浸水后就像带着自己的余生扎入。

    这是一种矛盾,首尾相连后,又悄然成为诅咒。中咒之人自接过工具起,往后余生便流转在自己的江湖中。

    奶奶感觉得出有一种难言的哀怜感萦绕在我们周身,又自在地说:“没有关系,只要世界上还有人会汉语、会写书法,就会有湖笔。”

    我攥紧了手中的茶杯,心田上摇荡着名为敬佩的芦苇。

    奶奶看得清眼下时代的洪流裹挟众人翻涌的趋势,一个人的手拉不动阀门,她没有为此过多计较,也不埋怨谁没有奉献出可贵的青春。那种洒脱,如同敲响历史的古钟,经久不绝。

    雨渐小了,我们也该前往下个目的地。

    奶奶送了我们一支湖笔,我接过时轻触到她的那双手,那双夏天被水泡发、冬天生出疮斑的手。那双坚韧的、温柔的、持续在千锤百炼中一次次抬起的手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奶奶的姓名,只知道她是千千万万匠人中的一员,创造着寂寥时代下独属于她的艺术品。

    回程的路上,朋友问我,这场雨会不会有些耽误兴致。

    我立马反驳,不,这场雨下得极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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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中一课

    谭鑫(29岁)

    儿时的一个雨天,早自习,小段没有来。

    窗外有道闪电劈过,我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。今早打他们村旁路过,耳边仿佛有听到一串哀乐声,上学路上好像也有和他同村的同学在谈论“农药”“自杀”的话题。直到一名迟到的同学急匆匆地跑到教室,全班同学才如闻惊雷:“小段的母亲昨晚喝农药去世了!”也许是为了佐证真实性,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:“我们两家是亲戚,我今天就是因为这个事才迟到的。”

    很快,这个消息便在校园里不胫而走。在班主任老师执教的语文课上,这个话题更是被她直接抛到了我们面前:“我刚和娃儿的父亲确认过,不幸已经变成事实。既然我们也无力挽回什么,那就尽自己的力量为他做点什么吧。”

    随即,班上的同学们便开始自发地捐起款来。虽然平时大人们也给不了什么零花钱,但好歹每个孩子兜里也能掏得出个五毛一角。这堂原本该是识文断字的语文课,在班主任老师一笔一画的记录下,也演变成了口算心算的数学课。

    平时和小段关系要好的一个同学上台捐钱时,班长看着他漫不经心递出的五毛钱,皱了皱眉:“你平常不是和小段关系不错吗?你们的友谊,难道还比不上你前两天买玩具车的一节电池? ”

    该同学在座位上沉默呆立着,通红的双耳胀满郁懑,似不解又似不甘,最后捏了捏口袋,攥着拳头又走上讲台。班主任老师接过他再次递来的纸币,如同打量着半辆四驱玩具车,抬起头来对他微微地点了点头,拍了拍他的肩,像是对着他又仿佛是对着全班说了一句:“少年啊,钱有时不能用在最想花的地方,而是要花在最该用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我也挤了挤口袋,把脑海中印着七龙珠的连环画撕碎,手在兜里来回搓磨,最终还是张开了湿润的掌心,递出了泛着红光的一元钱。

    等捐赠完毕,班主任老师也打开了自己的钱包,掏出了里面一张最大面额的纸币,包住那叠花花绿绿的小票,交给班长保管。末了,班主任老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:“你们几个,中午提前20分钟去食堂打饭,趁着午休,吃完我们去一趟小段家……”名单中便有喜欢玩具车的那位同学和我。

    对于我们当时这群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,并不能读懂这趟出行的意义,心中最初所想,无非是觉得新奇好玩。包括在提前打饭的时候,被食堂阿姨问及原因,甚至还笑嘻嘻地回应,仿佛因为自己身在名单里而沾沾自喜。

    去往小段家的路上,雨又大了起来,但丝毫不能阻挡我们的“兴致”。有几个男同学趁班主任老师不注意,带着赶场般的雀跃,一路追着闹着,对注定赶不回下午第一堂课的天气而庆幸。也许是我们的兴奋溢于言表,或许是追闹的声音过大,班主任老师跺了跺脚,叫大家都停了下来,叫我们排成直线队伍走。

    她重新站在了队伍的前端,甩了甩沾上雨水的眼镜,边走边时不时地转头和我们聊着,其中大多话语至今已忘却,只依稀记得:“你们都是快小学毕业的人了,我也教不了你们几节课。其他的,之前我在课上已讲得够多,但今天请记得,你们是去参加葬礼,而不是去过年走亲戚……”

    顺着越来越清晰的哀乐声,我们心情复杂地来到了小段家里。在四周前来送行的人群里,我们的目光率先找到了小段,他的父亲见到我们来,忙催促他和我们说几句话,但他只是兀自站在一旁,静静地哭着,没有响应众人的招呼。

    班主任老师向小段的父亲问候几句之后,突然转过头对我们说:“容我突然擅自作个决定,今天大家既然都来了,就一起拜一下逝者吧。改天我会向你们家人专门说明一下这个事……”

    许多事不发生在自己身边,或许还能谈笑风生;一旦此事和自身牵连,就忽然感同身受。我沉默地站在灵堂前,没来由地想到同样的事情若是降临在自己身上,我该怎么办?我突然有些不敢想象,更害怕去想象,脑中一片空白,受耳边随行女生的啜泣声一感染,我突然泛起鼻酸,眼睛里的泪水滚了又滚,终究还是一滴也留不住。

    我们齐刷刷跪成一片,匐在地上放肆大哭,而不再理会众人的脸色,也仿佛第一次集体懂得了这种失去,对身在童年的同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。最终还是小段的父亲把我们一个个搀扶起来,硬把我们安顿在招待来宾的饭桌上,劝我们再填填肚子。纵然盛情难却,饭菜也比学校的午餐丰盛,可我们已经失去了举筷的力气,胸有心事囤积,哪还有心下咽。

    休息片刻,班主任老师把我们零星的心意交到了小段父亲手里,我们也逐一和小段道了别。临走之时,和小段关系要好的那位同学突然申请留下来,想多陪一下小段,全程保持克制的班主任老师突然微微地转过身去,擦了擦眼镜,点头默许了。

    走在回来的路上,我们和来时的状态呈现出两极的对比,均是埋头走路、各自噤声,耳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,纵然眼前的风雨忽大忽小,可无一能比得过各自心里的风雨。

    最后还是班主任老师打破了沉寂:“总有一天,我们都会理解小段的遭遇,未来的路都要靠自己走,只有现在,你们还不会面对世上更多的眼睛,他们都还只看得到你们的学习成绩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不知道谁带的头,我们都对着空旷无人的山谷吼了起来,期待这种方式可以让心里雨过天晴。但和成长中的很多故事一样,人生中并非处处都能得到回答,眼前层林叠翠、雾障积叠,只有山谷中厚厚的回声犹在。

    在人世的罅隙里,我总能看到许多自己童年时刻的影子,有些带着不成熟的遗憾,有些怀着醒悟后的追悔;但更庆幸的是,自那夏天雨中的一堂课后,我们都必将迎来更好更完整的自己,无论走在通往哪里的路上,当年班主任老师那句话都时常在我耳边重现:“我们既然无力挽回什么,那就尽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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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忆往昔,雨落依旧

    汤慧(24岁)

    这场瓢泼大雨里,我默不作声地向前走,牢牢地拽着伞柄,将伞面调整到对抗大风的方向,听着雨滴有力地与伞面发出碰撞的声音,脑袋里突然多了一些没来由的想法。大雨交由我思考的机会,傍晚时分,没什么时间压力,我正沉浸地享受着这一切。

    时不时低头看看我的鞋,感觉到卷起的裤腿已经变得湿乎乎,内心不由得一阵叹息。生活的琐碎尽在眼前,麻烦的事总要自己解决。念起那些穿着雨鞋肆无忌惮的时候,那些衣裳湿透被唠叨的日子,那时稚气未脱,哪怕浑身湿透,也无伤大雅。

    拐进曾经学校边的小巷,我遇上了一对母女。

    6点,漫天大雨里,巷子外的马路边上,接孩子放学的车子早已陆陆续续地离开。

    天色已暗,雨天的路灯早早地亮起,投射出橘黄的灯光下细细密密的雨丝交织又分离,远远看着就像花洒一般有趣。万物在雨水的浸润下,各显其态,在休养,在蓄力,在等待雨过之后展露新的生机。

    小女孩儿穿着花雨衣,只是默默地跟着,垂着脑袋,一脸泄气,嘴巴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今天没听话,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告诉你要带好雨伞,今天下午会下雨!”

    “让你不带伞,害得自己等了那么久吧!”责备的话里带着几分气愤的情绪,更是丝毫不提担心。

    小女孩儿没有吭声,拖沓着步子跟着前面的女人,兴致不高的样子显而易见。

    也许此刻的小女孩儿和小时候的我一样反感雨天,厌恶这雨毫不留情地带给她一身泥泞。更糟糕的是,今天没有听话带上雨伞。等待的时间真是漫长,眼见着夜幕混合着雨天浓厚的水汽给世界披上了墨色的外衣。

    我偷偷瞄了一眼她们,并没有被察觉。

    方才遇到了这个女人,我倏尔意识到。她在还没接到小女孩的时候,满心焦急,步履匆匆。她飞快地从我身边经过,不顾及脚下的路上是否有水洼,更不在乎是否溅起大大的水花。我当时抬眼瞧了个大概,并未在意,又刻意地注意着避开水洼,赶紧侧身让她先行。

    “谁还没个急事呢。”我心想着,迈着谨慎的步子,相较于她,倒也显得悠闲。

    正值下班高峰期,全然不顾工作结束的疲惫和雨天奔波的凌乱,也丝毫没有放慢步子的打算,转眼就消失在雨天的水汽里的她,原来是急着接放学的孩子。

    我放慢了脚步,稍稍拉开了和她们之间的距离,尽可能地避免陌生人在一旁的不自在。

    没一会儿,她们走进一栋居民楼。楼的石墙上趴着鲜绿的苔藓,几个小时雨水的滋养让这平凡的生命此刻看着是无比的鲜活。

    “头发湿了没有?快把湿外套脱掉。”是那位母亲的声音,语气比起刚才柔和了许多。

    声音离我很近,侧头发现她和小女孩儿正在屋里说话,手里拿着毛巾。

    无比熟悉的画面发生在这似曾相识的雨天。愣住的那一刻,忽然能够理解责备里其实是藏不住的关心。当初放学时等待的漫长时光里,母亲也克服了万千险阻,一边扛着生活的重担,一边也想要全力为我搭建一方躲避风雨的港湾。奈何这生活的苦和年幼的孩子好像也没法说明白,无法避免的时间差是作为母亲的心有余而力不足。在等待中消磨了孩子的快乐,想来她或许也感到遗憾。

    回到家中收拾好一阵子,总算没那么狼狈。

    窗外的雨小了,城市的灯火愈发明艳,一场大雨让它焕然一新。坐在桌前静静地欣赏雨后的城市,这种久违的感觉就好像一场梦境。

    或许,很多年以后,小女孩儿也会和我此刻一般,喜爱雨天,享受雨天的恣意和片刻的清闲,也会想起曾经在某场大雨里,自己抱怨的无尽等待中,其实母亲正在焦心地奔赴而来,不惧风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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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梅雨季节(小说)

    余湘(25岁) 广西师范大学硕士生

    她要了一杯柠檬水,选了一个靠窗位置,坐下,看向窗外。

    天色暗沉,墨云翻滚。空气沉闷滞涩,仿佛伸手便可触到实体,尚缺一阵大风,搅动死水般的空气,也少一场大雨,将墨色洗濯。

    4年过去,她还是没能习惯南方盛夏的空气、温度以及雨水,尤其是雨水。6月的时候,细细密密的雨水,下得没完没了,直到处处沾染了水,才肯偃旗息鼓。他曾说过,这是南方的梅雨季节,来自北方的冷空气遇见南方北上的暖空气,交汇于华南,形成锋面。涉海而来的暖湿气流气势汹汹,锋面一路向北,在江淮地区展开对峙,彼时冷暖空气旗鼓相当,由此开始了“淫雨霏霏”的日子。

    她仍记得他在说冷暖空气相遇时的神态,她出神地想到了初相遇的她和他。

    来自西北的她遇见来自东南的他,也是在那样的梅雨季节。

    那时,她刚从图书馆出来,不巧,正下起雨来。雨不大,但密实,像巧妇绵密的针脚。她倒不怕淋湿自己,怕的是冒犯新借的宋词。算了,把书紧紧抱在怀中,迎头冲进雨幕,没有料想到一把墨绿大伞悄无声息隔绝了雨水。视线拐个弯,就看见了他。

    他给她的第一印象,是一棵树,一棵笔直端正的银杏树。

    他开口,有些腼腆:“同学,这把伞给你,我那还有一把伞。”字句皆被濡湿,沙沙的。说完就把伞交给她,转身离开。直到他快走进图书馆,她才回过神,暗自懊悔,自己竟连声谢谢也没说,还有,你是谁呢?我要如何联系你?以及……你怎么会带两把伞呢?

    那么多谜在水汽中氤氲,他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。可他就这么走了,像半途搁笔的宋词,下半阕尚待续写。

    窗外,风起,路边的梧桐叶如情人般低声密语。这阵风起得缓却吹得急切,誓要搅动这汪死水。梧桐叶在狂风中颠簸,瑟瑟作响,前番耳鬓厮磨似是上一世光景。

    她有些忧心,要下暴雨了。他为何还不来?狂风暴雨,真不是个好天气。她暗自后悔,至少不适合分手。

    正后悔着,他就来了,在大雨来临之前。把伞搁在桌子旁,风尘仆仆地坐下,她看他发须皆乱,心下一疼,眼下还是夏天,可她的银杏就入秋了吗?

    他抬手理了理头发,不好意思地道歉,“有点事耽误了,等很久了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的,我也才刚来。”她收回视线,喝了一口柠檬水——真酸,她忍不住吐吐舌头。

    他看向窗外,“今天风好大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好像要下雨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带伞了吗?”

    “难道今天你又带了两把伞?”

    一下子触动了记忆的闸门,两个人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“那时候,你为什么说完就走?”她控诉道。

    “你呢,为什么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我,都不问我姓名?”他毫不相让,一如从前。差点要错过,还好,还好。她现在想来都觉得幸运。可转头又想,要是就此错过,眼下是不是也不必如此窘迫?

    两个人都没了话,也不看对方。他凝神看手机,似有重要的讯息回复。她专心喝柠檬水,终于喝出了甘甜。窗外的风刮着,呜呜咽咽,沉默长长久久。

    吸管被咬得变形,她停止施虐,开始没话找话:“我想起你送我的那株马兰花了。”她曾和他说过故乡的马兰花,生长在沙漠间,不畏风沙掩埋,一身傲骨立于蓝天。他记住她的话,隔天就送了马兰花的种子来。她日日精心呵护,好不容易长出又窄又长的叶片,却抵不过梅雨季节的雨水浸泡,根系烂在土壤,来不及盛开就枯萎了。她把这看成一个伏笔,暗示了他们故事的走向。

    他收起手机,看向她,看尽她的心事,无奈轻叹:“你总爱多想。”

    又没话了,风还在刮着,雨迟迟未下。

    他突然发问:“你……想清楚了吗?愿意留下来吗?”

    终于问出口了。她没有回答,反问他:“那你愿意跟我回西北吗?”

    隐隐传来雷声,是要下大雨了吧?他面露难色:“你该知道的,我……”“那你也该明白我的。”她生生截断他的话,何须多言,彼此心知肚明:他们皆是家中独子,如何能舍下一双父母,远赴他乡?眼下这道题目,无解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们没有缘,又不够勇敢。”

    “总归有办法的……我们还这么年轻。”他安慰她,也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她一字一句清楚地问:“有什么办法呢?”回答她的只有风声。

    他坐在对面,盯着倚在一旁的雨伞,不知在想什么。她不忍再逼问,她要率先结束。

    她起身,椅子没有防备,发出一道凄厉的叫声。她开口,语气尽量轻松:“就到此为止吧。我们在一起的日子,我过得很开心,谢谢你。未来的路还很长,你肯定会遇到更好的人。如果以后有机会,一定要来我家乡看看,我带你去看马兰花。我希望……你,一切顺遂。”先感谢,再祝福,最后送上微笑,大方得体,通情达理,这样的结尾也算圆满。

    不是这样的,她才不要他遇到更好的人,她要他在南方每年梅雨季节都想起她,最好想到夜不能寐,悔不当初。她也不要他来西北,要么永远留在西北,要么永远也别来看她。

    她转身欲走。他急忙上前,将雨伞给她。“要下雨了,雨伞你拿着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。”结尾已算圆满,何必再往下续写。

    他了然:“不用你还,送你了。”停了一下,再添一句:“下回记着带伞。”

    她没再推辞,接过雨伞,刚踏出店门,雨水就劈天盖地砸下来,她的泪水也顺势滚滚而下。大风把雨水送来,在她脸上,滚烫的是泪,冰凉的是雨,她浑身湿漉漉。

    她撑开伞,还是墨绿色的伞面,雨水在伞面上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声音,听来欢快悦耳。没走多久,她忍不住回头,泪眼婆娑中看见了他,他久久伫立在檐下,静默地、挺拔地,以一棵银杏的姿态站立着。她当即收回恶毒的誓言,她还是愿他好,往后平安顺遂。

    豆大的雨滴在地上砸出浅浅的坑,路旁的梧桐叶被洗得亮亮的,雨下得好大好大。

来源:中国青年报

2023年08月21日 07 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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