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一个相识很久的朋友邀请我去他的家乡湖州游玩。
可惜,那天雨势凶猛,来得毫不留情,震落的动静似是要将世界掀个天翻地覆。
朋友边道歉边带着我在古镇里小跑,终于在一处地方稍作停留。
我们各自看着眼前朦胧的景色,沉默不语。
对于这场旅行开始感到些许遗憾时,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:“妹妹,你们进来坐坐,外面雨大。”
我回头,是个肩背微驼、身形略微显瘦的奶奶,她一手撑在门框,一手托在胸前,期待着。
我们道谢过后走进了她的一方天地。
室内是一间工作室,地方不算很大,但是东西繁多:堆在角落的白色细线、盛满水的黄土泥缸、还有桌子上四处摆放的工具。
奶奶招呼我们坐下,接着又将茶水递给我们,念叨着“休息休息”。我们答应着,看她坐到一处位置上,仔细擦拭着老花镜,戴上,之后将那双关节有些粗大的手伸进了水缸中。
朋友告诉我,奶奶制作的是湖笔——一项非遗。
我的好奇挂上心头,凑前安静地瞧着。
奶奶左手捏住一小捆八九厘米长的羊毛,右手握住形状独特的长条梳子,羊毛每沾一次水,梳子便划过一道,接着手要从中穿过,挑出那些格格不入的羊毛。
我看着奶奶重复着这个动作,反反复复,似时间只能在某处滚动。她每一次抽取的动作结束,我们都暂时看不出任何的改变,线是如此的薄,离开又是如此的微不足道。
我们的腿因为持续站立开始发酸,奶奶略带笑意地提醒我们:“累不累啊,看久了头昏嘞。”
我摇摇头,问奶奶做这门手艺多久了。
她说,小半辈子。
奶奶没有给出具体的数字,岁月的沉重感却依然压下。
我朋友又问,奶奶有没有徒弟?
她说,之前有,后面学不动,放她走了。
“放”这个字脱口,我竟然听出遗憾与庆幸的交融。
奶奶说,这项技艺只传女生不传男生。因为男生手粗,捏不住这比针窄的羊毛。而她收的徒弟还很年轻,又是女孩子,要是被困在小小的作坊里几年,那可不行。所以,很多做湖笔的都是她这样的老者,带着羊毛浸水后就像带着自己的余生扎入。
这是一种矛盾,首尾相连后,又悄然成为诅咒。中咒之人自接过工具起,往后余生便流转在自己的江湖中。
奶奶感觉得出有一种难言的哀怜感萦绕在我们周身,又自在地说:“没有关系,只要世界上还有人会汉语、会写书法,就会有湖笔。”
我攥紧了手中的茶杯,心田上摇荡着名为敬佩的芦苇。
奶奶看得清眼下时代的洪流裹挟众人翻涌的趋势,一个人的手拉不动阀门,她没有为此过多计较,也不埋怨谁没有奉献出可贵的青春。那种洒脱,如同敲响历史的古钟,经久不绝。
雨渐小了,我们也该前往下个目的地。
奶奶送了我们一支湖笔,我接过时轻触到她的那双手,那双夏天被水泡发、冬天生出疮斑的手。那双坚韧的、温柔的、持续在千锤百炼中一次次抬起的手。
我不知道奶奶的姓名,只知道她是千千万万匠人中的一员,创造着寂寥时代下独属于她的艺术品。
回程的路上,朋友问我,这场雨会不会有些耽误兴致。
我立马反驳,不,这场雨下得极好。
冯嘉美(21岁) 武汉晴川学院学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