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的一个雨天,早自习,小段没有来。
窗外有道闪电劈过,我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。今早打他们村旁路过,耳边仿佛有听到一串哀乐声,上学路上好像也有和他同村的同学在谈论“农药”“自杀”的话题。直到一名迟到的同学急匆匆地跑到教室,全班同学才如闻惊雷:“小段的母亲昨晚喝农药去世了!”也许是为了佐证真实性,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:“我们两家是亲戚,我今天就是因为这个事才迟到的。”
很快,这个消息便在校园里不胫而走。在班主任老师执教的语文课上,这个话题更是被她直接抛到了我们面前:“我刚和娃儿的父亲确认过,不幸已经变成事实。既然我们也无力挽回什么,那就尽自己的力量为他做点什么吧。”
随即,班上的同学们便开始自发地捐起款来。虽然平时大人们也给不了什么零花钱,但好歹每个孩子兜里也能掏得出个五毛一角。这堂原本该是识文断字的语文课,在班主任老师一笔一画的记录下,也演变成了口算心算的数学课。
平时和小段关系要好的一个同学上台捐钱时,班长看着他漫不经心递出的五毛钱,皱了皱眉:“你平常不是和小段关系不错吗?你们的友谊,难道还比不上你前两天买玩具车的一节电池? ”
该同学在座位上沉默呆立着,通红的双耳胀满郁懑,似不解又似不甘,最后捏了捏口袋,攥着拳头又走上讲台。班主任老师接过他再次递来的纸币,如同打量着半辆四驱玩具车,抬起头来对他微微地点了点头,拍了拍他的肩,像是对着他又仿佛是对着全班说了一句:“少年啊,钱有时不能用在最想花的地方,而是要花在最该用的地方。”
我也挤了挤口袋,把脑海中印着七龙珠的连环画撕碎,手在兜里来回搓磨,最终还是张开了湿润的掌心,递出了泛着红光的一元钱。
等捐赠完毕,班主任老师也打开了自己的钱包,掏出了里面一张最大面额的纸币,包住那叠花花绿绿的小票,交给班长保管。末了,班主任老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:“你们几个,中午提前20分钟去食堂打饭,趁着午休,吃完我们去一趟小段家……”名单中便有喜欢玩具车的那位同学和我。
对于我们当时这群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,并不能读懂这趟出行的意义,心中最初所想,无非是觉得新奇好玩。包括在提前打饭的时候,被食堂阿姨问及原因,甚至还笑嘻嘻地回应,仿佛因为自己身在名单里而沾沾自喜。
去往小段家的路上,雨又大了起来,但丝毫不能阻挡我们的“兴致”。有几个男同学趁班主任老师不注意,带着赶场般的雀跃,一路追着闹着,对注定赶不回下午第一堂课的天气而庆幸。也许是我们的兴奋溢于言表,或许是追闹的声音过大,班主任老师跺了跺脚,叫大家都停了下来,叫我们排成直线队伍走。
她重新站在了队伍的前端,甩了甩沾上雨水的眼镜,边走边时不时地转头和我们聊着,其中大多话语至今已忘却,只依稀记得:“你们都是快小学毕业的人了,我也教不了你们几节课。其他的,之前我在课上已讲得够多,但今天请记得,你们是去参加葬礼,而不是去过年走亲戚……”
顺着越来越清晰的哀乐声,我们心情复杂地来到了小段家里。在四周前来送行的人群里,我们的目光率先找到了小段,他的父亲见到我们来,忙催促他和我们说几句话,但他只是兀自站在一旁,静静地哭着,没有响应众人的招呼。
班主任老师向小段的父亲问候几句之后,突然转过头对我们说:“容我突然擅自作个决定,今天大家既然都来了,就一起拜一下逝者吧。改天我会向你们家人专门说明一下这个事……”
许多事不发生在自己身边,或许还能谈笑风生;一旦此事和自身牵连,就忽然感同身受。我沉默地站在灵堂前,没来由地想到同样的事情若是降临在自己身上,我该怎么办?我突然有些不敢想象,更害怕去想象,脑中一片空白,受耳边随行女生的啜泣声一感染,我突然泛起鼻酸,眼睛里的泪水滚了又滚,终究还是一滴也留不住。
我们齐刷刷跪成一片,匐在地上放肆大哭,而不再理会众人的脸色,也仿佛第一次集体懂得了这种失去,对身在童年的同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。最终还是小段的父亲把我们一个个搀扶起来,硬把我们安顿在招待来宾的饭桌上,劝我们再填填肚子。纵然盛情难却,饭菜也比学校的午餐丰盛,可我们已经失去了举筷的力气,胸有心事囤积,哪还有心下咽。
休息片刻,班主任老师把我们零星的心意交到了小段父亲手里,我们也逐一和小段道了别。临走之时,和小段关系要好的那位同学突然申请留下来,想多陪一下小段,全程保持克制的班主任老师突然微微地转过身去,擦了擦眼镜,点头默许了。
走在回来的路上,我们和来时的状态呈现出两极的对比,均是埋头走路、各自噤声,耳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,纵然眼前的风雨忽大忽小,可无一能比得过各自心里的风雨。
最后还是班主任老师打破了沉寂:“总有一天,我们都会理解小段的遭遇,未来的路都要靠自己走,只有现在,你们还不会面对世上更多的眼睛,他们都还只看得到你们的学习成绩……”
“啊……”不知道谁带的头,我们都对着空旷无人的山谷吼了起来,期待这种方式可以让心里雨过天晴。但和成长中的很多故事一样,人生中并非处处都能得到回答,眼前层林叠翠、雾障积叠,只有山谷中厚厚的回声犹在。
在人世的罅隙里,我总能看到许多自己童年时刻的影子,有些带着不成熟的遗憾,有些怀着醒悟后的追悔;但更庆幸的是,自那夏天雨中的一堂课后,我们都必将迎来更好更完整的自己,无论走在通往哪里的路上,当年班主任老师那句话都时常在我耳边重现:“我们既然无力挽回什么,那就尽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吧。”
谭鑫(29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