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少年以后,我脑海里经常会浮现起那幅画面。
那是一个夏日,午后的骄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,谷子地里谷苗稀稀拉拉的,叶子都晒“卷刃”了。崎岖陡峭的山路上,父亲背着一袋种籽吃力地迈着步子,隔一会儿,腰就要往前拱一下。他的体型微胖,显得很笨拙。天太热,汗水已完全浸湿了衣背。
我和弟弟嚷着要歇会儿。父亲好像没听见我们兄弟俩的抱怨似的,一声不吭,继续往山上走。
不知道为什么,后来每当想起这个场景,我总会忆起“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”的道理。大概是当年父亲在山路上的背影给儿时的我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。
西部的父子之间,大抵像是这样——寡言的父亲如山峰一样威严。我的童年是在渭河上游的一个乡下度过的。每当周末、暑假,总要被父亲拎到乡下的地里走走,奔跑在田埂地头,给豆角架秧、到麦地里捡麦穗、胡麻地里捉野鸡……这些事儿,我都干过。起初觉得好玩,后来渐渐体悟到了稼穑之苦。
父亲那时候经常厉声说的一句话是:“不好好读书,就回家种地。”
在他的教育词典里,好像绝少有强制、命令这些字眼。跟父亲在一起学习,总是欢愉的。
雨后的清晨,阳光洒满了农家小院。满院的树木满眼翠绿,庭阶寂寂,偶有鸟儿掠过枝头,叽叽喳喳作唱。父子三人,各捧书一卷,或踱步而诵,或掩卷而思,直到母亲三番五次催饭熟了才恋恋不舍地奔向饭桌。
感谢父亲给我养成的这个习惯让我终身受益。现在思之,我就是那时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慢慢和书籍亲近的。父亲视若珍宝的书柜被我翻了个遍,其实,那些比我年龄都老的书,我几乎都看不懂,记得有《庄子》什么的。我也就只能翻翻《千家诗》一类的。有一天,我发现了3本厚厚的、纸张泛黄的大书,封皮上写着《三国演义》,如获至宝,狂读一气。其时,我对三国故事熟稔到能像收音机里单田芳讲评书那样,有些章节的章回名都能默记。正是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,开启了我对历史的想象。
时至今日,我还清晰地记得,当我模仿说书的口吻,给父母“汇报演出”时,父亲投给母亲欣慰的眼神。
年轻时的父亲,可能还有作家的梦想,他不时还发表点散文什么的。他在日记里赞美过我儿时的聪慧。那是一个雪后,尚在孩提之中的我,目睹雪景,脱口而出:“树白了,房子白了,山白了,什么都白了。”
大概这让父亲对我怀了更大的希望。后来他亲手教我写第一篇作文,慢慢地,我喜欢上了文学。高考结束报学校选专业,父亲给我挑了兰大新闻系,这大抵是他未能实现的梦。弟弟从小喜欢摆弄东西,家里的电灯、电器我向来是不愿去碰的,小弟却好像充满了无限的好奇,后来他学了理科,读了计算机,遂了他的心愿。
高中时,在一本崭新笔记本的扉页,我发现了父亲工整的笔迹。“古之成大事者,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苏轼《晁错论》里的句子。再后来,慢慢长大了,人生总会遇到些坎儿。每当艰难困苦的时候,这句话总会浮现在耳畔。
父亲总是以这样默默的、无言的教育方式伴随着我的成长。18岁之前,父亲在我心中就像是一座山峰,他给了我生命、姓名、知识和性格。
古人云: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我是在18岁那年明白这个道理的,那一年我高考。高考前夕的“五一”长假,我们父子三人单骑走漳县。走到漳河河畔时,路遇一家三口,背着刚刚砍伐的荆棘,走得汗流浃背。我很好奇,询问后得知,荆棘是到几十里远的大山里砍的,这是他们家几日的柴火。因为煤太贵,根本烧不起。
一路上,我一直在想“伐薪烧炭南山中”的艰辛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,我心中暗暗立下誓言:为天下苍生而读书。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”高考前的那一个月,我内心无比充盈,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头。考试结束,我得了所在那个中学的文科第一名。那时候,还颇狂妄的。左宗棠“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;读破万卷,神交古人”的自勉诗也是我那时的座右铭。
在我的大学时代,我沿着这个思想脉络,读《乡土中国》、《黄河边的中国》、《中国农民问题调查》,背负行囊,沿先辈范长江留下的中国的西北角的足迹,体悟民生疾苦。以至于我当了记者以后,对三农问题情有独钟,开始用我的笔记录21世纪初的西部农村。
前几日,在弟弟的博客里,看到了父亲作的一首诗,写的是我的故乡:“事多不公平,山荒村庄凉。壮丁去他乡,剩余童妇翁。满眼土色黄,黯然神自伤。”
我知道,这尚是我的笔端没有触及的高度。父亲再一次教育了我,以寓教于无言的方式。这辈子,父亲馈赠我的太多,而我做的,实在太少了。
张 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