伍尔夫最初为她的小说起名为《时光》。那是1923年,他们搬到了伦敦乡下的里士满。伦纳德坚持认为,静谧的环境,有益于妻子的身心健康。
离群索居的伍尔夫,想要重返伦敦的社交圈——她可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里备受宠爱的“王后”。圈外的生活和陌生人——佣人,还有伦纳德的助理们,总让她感觉不安。
写作的过程并不顺利。尽管已经出版了几部作品,伍尔夫依然害怕别人的评价——自始至终都是如此,以至在每一部重要作品面世之前,她都紧张得大病一场。
在昆汀·贝尔的《伍尔夫传》里,1923~1925年并不太重要。它只是一个简短章节,薄薄的20页。除了构思和写作《达洛维夫人》(即《时光》)外,伍尔夫还在写作评论集——《普通读者》。她估计这本类似读书笔记的作品,会对小说写作起到调剂作用。
一两年,在一个人的一生中,通常并不显眼。即便选择某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浓墨重彩,也不可能事无巨细。而如若将一生浓缩于24小时,那些在漫长的时间跨度上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,是不是会变得重要,并且充满意味?
《达洛维夫人》讲述的就是克拉丽莎·达洛维的一天。她要举办宴会,在美好的6月的早晨,她走出家门,去买花。
情节很简单。以传统的方式阅读伍尔夫的小说,会很困难。你会被那些流动的意识所牵引,并在缺乏自我判断的“引诱”中迷失方向。
许多人物——熟悉或者陌生的,围绕着达洛维夫人,构成她的人生。年轻时的爱人——他刚刚从印度回来;曾经挚爱的女友——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孩,最终嫁给了富翁;心爱的女儿——她正被另一个女人“抢走”;温和的丈夫——布鲁斯夫人邀请他共进午餐;还有受战争刺激而精神失常并最终自杀的塞普蒂默斯……伍尔夫自由自在地在这些人物间停留、跳跃、穿梭,你很难抓住她。稍不留神,就是一片混沌。如同那投入水池的石子,消失无踪了,留你在一片涟漪中犯晕。
唯一清晰的是时间的嘀嗒声。它们无时不在,不紧不慢,永不停歇。每隔半小时,大本钟就要敲响,人生的分分秒秒,以及时光消逝中的紧迫和焦虑,随之浮现。
这就是小说原名为《时光》的缘由?显然,贝尔并不想对此细加探究,他在意的是“复原”伍尔夫姨妈。
作为家族成员,贝尔不必满心好奇地远距离打量伍尔夫,也无须像倾慕者一样有所忌讳。他亲切、幽默,略带调侃地勾画着熟识的家里人——一个会戏弄人,会恶作剧,会调情,伶牙俐齿的女子;一个才情兼备,深得喜爱的幸运儿;一个忍受侵害和病痛折磨的不幸者。伍尔夫似乎不乐意让人看到她真实的模样,甚至故意将读者置于一种自相矛盾的混乱境地。她一边告诉读者,作家的灵魂秘密,他(她)的生命体验、精神品质,都赫然大写在他(她)的著作里;一边又说,那些作品不过是虚构的自己,戴着假面具在世上走。
她是如何创作与生活的?或许,迈克尔·坎宁安能回答这个问题。
这是他理解和想象中的伍尔夫——假如她不曾离去,那么,8年,50年后,她的生活,会是怎样的情形?《时时刻刻》里,坎宁安煞费苦心地安排着他的人物——伍尔夫、克拉丽莎、劳拉·布朗,她们看似毫不相干,却与《达洛维夫人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《时时刻刻》的序曲以伍尔夫的自杀启幕。
1941年,撒西克斯。她穿了一件对这种天气而言太厚的大衣,匆匆忙忙离开了家。她给伦纳德留了张字条,又给姐姐凡妮莎写了一张。她来到河边,要在可怕的疾病再次降临之前离去。
20世纪末,纽约。克拉莎丽要去买花。她想给理查德举办一个小小的聚会,祝贺他获得艺术大奖。他们曾经如此地相爱——他叫她“达洛维夫人”,可现在,他却饱受病痛折磨。
1923年,里士满。伍尔夫正在创作《达洛维夫人》。姐姐要带着孩子们——写《伍尔夫传》的贝尔就在其中——来拜访,用人被指派到伦敦买茶和姜糖。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,客人们突然到了。
1949年,洛杉矶。布朗夫人要为丈夫做一个精美的生日蛋糕,可她更想带着她的《达洛维夫人》,从索然无味的生活中逃离。
伍尔夫的影子不时在几个虚构的女人——达洛维夫人,克拉丽莎,劳拉·布朗身上闪现,她们都是她,又都不是。完全无关的几个人,因为伍尔夫而彼此相联;从“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”开始,一天中的时时刻刻,充满失落、希望、恐惧和爱的生活,就出现在时光的流转中。
“两个虚构角色的生活,一个真实的作家和她的小说——合并、分离并镶嵌于不断变化着并富有启示性的图案之中”——坎宁安如此完美地将那些散落四处的碎片,整合在了一起。貌似简单的故事背后,藏着太多的东西。
谁又能说,有时候,被鲜花覆盖的死亡,不是一种爱呢?
冯雪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