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事情我们不如父母记得清楚,比如包书皮儿。
我妈饭后闲逛,一家文具店在醒目的位置摆了一溜花花绿绿的书皮儿,她拿起来端详半天,看着我说,书皮儿都有卖的,现在的孩子真幸福。
这是我妈评价一件东西的典型句式,要么忆苦,要么思甜,要么兼而有之。文具店里触感良好、精致漂亮的书皮儿显然切中了她回忆的要害,“你上学的时候,衣服都要自己做,哪里还有书皮儿卖?”
回溯20年,在时光隧道的那边,书皮儿尚需手工制作,包书皮儿考验的是一个家庭的综合实力,父母的手巧不巧、字写得漂不漂亮,全在包好的书皮儿上。
刚发下来的新书都一个模样,平平整整,哪儿哪儿都透着新鲜,拇指扣住书边再依次放开,看着一页一页的纸从指腹上滑过,油墨香扑鼻而入,一点都不像旧课本那么烦人。放学以后,每个人都珍而重之地把新书带回家,交给父母进行特色包装。
那时我们家住的是平房,在小院东边的窗户下面,摆着一张四方饭桌,那是包书皮儿的理想场所。晚饭用不着妈妈三番五次地催,我吃得特麻利,收好空碗之后就巴巴地盯着父母,生怕他们耽误时间。
我妈现在都记得,懒闺女突然就成了小堂倌,收拾桌子、扫地、洗碗,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她在厨房进进出出,就等她放话“去把你的书拿出来吧”。
接着,之前攒好的牛皮纸和挂历纸就上了桌。我依着好恶把书和纸一对一地搭配好,尽管挂历纸都要翻到白的那一面,但最好看的一张还是要留给语文课本。然后,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板凳上,看我妈先把纸摊平,沿着书脊压出轮廓线,对准上下书线各剪一个豁口,折回去,再沿线包住封面和封底。
这个流程,我看了无数遍,但从没有完美地复制过,实在是机关重重。比如,那两个豁口,剪子下去的角度要一致,太宽则不精致,太小则不大方,如果剪子不小心越过了边线,哪怕只是一点点,书边也会很不整齐。
有时候,形可以乱真,但老是差那么一点正品的神韵。就跟做菜一样,你看似掌握了所有的秘诀,知道什么时候放盐,什么时候加水,却总也做不出妈妈的味道。
我妈包的书皮儿堪称完美,书皮儿上的六条线横平竖直,每个地方都严丝合缝,漂亮极了。等她把所有的书包好,我就去院子外面找我爸,让他回来给我在书皮儿上写“语文”、“数学”和名字,以确定他闺女对这本书的所有权。
非他不可。我爸的字跟我妈的手工一样好,他从小习字学画,哪怕就是书皮儿上的五六个字,也能看得出功力不凡。彼时,同学老师问一句“谁给你写的书皮儿呀”,都能让我激动半天。
这个时候,他正在路灯下专心下棋。我催完了就在旁边守着,看他走马吃车。越等越烦,越等越委屈,心里总会愤愤地想,以后自己写,再也不求你了。我练字的念想此刻最为强烈。等他杀完棋回到院子里,坐在那个小饭桌上的台灯下,用硬笔在挺括的牛皮纸面上动笔的时候,我刚刚下的决心就嗖地不见了。
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,书皮儿成了我向同学老师展示父母的“窗口”,还有什么能比手巧的妈妈、写字漂亮的爸爸更能满足孩子的虚荣心呢?虽然它会慢慢变旧,书角磨损,最终被揭掉,但是,当我爸真的拒绝给我写书皮儿的时候,仿佛拄双拐的人突然失去了倚仗,难免惊慌失措。
至于我是先哭后闹,还是后来以绝食相逼,我爸通通不理,他认为只要会写字了,这事就该自己干了,根本不管我当时的字跟痉挛的蝌蚪一样,奇丑无比。
我妈在这个事情上的立场非常表里不一,表面上跟我同仇敌忾,实则跟我爸一伙:咱们书都能自己包好,还怕写字?练好了,才不找他呢!
再后来,我们用上了流水线上生产的书皮儿。院子里的小圆桌,那些白的黄的纸,还有路灯下等候的时光,我妈的手艺和我爸的字,连同包书皮儿这件事彻底成了回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