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世纪70年代前半期中国大陆的模样,在当年的主流媒体,甚至国人一些较为私人化的叙事中,大都呈现出如下特点:革命高潮不断,戏剧化的口号,还有事件迭出;自我塑造,又自我毁灭同样急不可待;甚至与贫困紧随的诗意而又浪漫的主观化场景,与政治图式,不时被当做模范景观,而得以传播。包括绝大多数普通人在内,所有的人都急于改变现状,但又不可避免地生活在过去——农耕社会的文化与习俗型塑的社会底色之中,沉闷而又单调,普通人的日常欲望似乎从那些刻板的模式化的言语中消失了。1958年,法国摄影家布列松来华时的观察并没有多少改变:中国人既生活在过去,又生活在未来,唯独没有现在。
“就我个人来讲,我无法在这种激进主义、这种狂热的连续性、这种强迫性和偏执狂的话语中生活。无法在这种结构、这种无断痕的文本之中生活。”
1974年5月3日,星期五,罗兰·巴特一行在北京大学参观、座谈间隙记下这番感触。在他看来,“这所发起‘文化大革命’和我们认为最富有智慧话语的大学,完全是空荡荡的,寂静的。”抵达已瘫痪多时的校园后,由文学女教授、哲学院院长、哲学系大学生及行政办公室干部接待了他们,参观、谈话的结果,让巴特发现了此时中国人中盛行的“一种奇妙的修辞学——说服和战胜的艺术,也就是说让言语活动无空隙、无返回。”客人们参观的图书馆里,空荡无人,散发着樟脑味,墙上也是当年所有中国政治景观中的标配:马克思、恩格斯、列宁、斯大林“四大伟人”和毛泽东的肖像。作为学者,巴特颇有些奇怪地感叹说:“好像为了欢迎我们,人们完全腾空了大学,并使其变得像是极度疲惫似的。”夜幕降临,天气依然寒冷,但巴特不忘自己参观过的那冷清的图书馆,他不无感伤地写道:“有些破旧。”
这一天的会谈间隙,巴特有些走神,他向窗外眺望,发现校园内的松树枝繁叶茂,而所坐的客厅里却有些昏暗。他感到面前带有装饰的窗户后面,是一个非常法国化的国家,几乎就是法国的西南地区:松树,还有梧桐树。这情形又让他心有旁骛:“很静,古色古香,高雅的地方。很静,这是美国南部校园生活的艺术。”如果巴特在世,今天重访北大,他对眼前反复修建改造过的气派校园不知又会作何联想。
有关这种无处不在的异国想象,还体现在中国人自己制作的视觉作品上。在西安博物馆,那些苏联风格的人物绘画,很难让这些法国客人感觉到其中的人物就是中国人,更让21世纪的中国人吃惊的是,在这些西方来客眼中,当年那些中国大地上的公众展示——广告牌、招贴画——介绍的都是欧洲化和男性化的形象。巴特得出结论说:“与中国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在那一天篇幅冗长,流水账般的日记中,巴特还记述了参观埃德加·斯诺坟墓一事。斯诺的部分骨灰就埋在这里,上面写着“中国人民的美国朋友,1905—1972”。对于斯诺,巴特没有浪费笔墨,他也没有提及1949年以后斯诺来华,回到西方后传播的那些信息。显然,在这位名满西方的学者眼中,记者斯诺还没有入他的法眼。
一个扎着辫子、穿着白色上衣的女孩子为客人们续茶水和添香烟。这种朴素的、中国式的待客之道,又让即将离开中国的法国代表团成员们感到惬意。就像在中国各地旅行得到的感受一样,巴特再一次感受到了“绿茶淡而无味”。只是这一次,他把这一感受与“话语”关联起来:“茶在续水之后出现的乏味,与话语的重复带来的乏味,别无二致。”不过,晚间一行人回到旅馆时,却一反白天不在状态的状况,津津有味,他们聚在房间里:痛饮茅台。
即将离开,如何看待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,成为代表团成员关注且争论的话题,有人主张“以中国的观点谈中国”,也有人主张“以西方人的观点来看待中国”,不过在巴特看来,这两种观点都是错误的,他意味深长地说:“好的目光是一种斜视目光。”
中国之行,一路走来,巴特落落难合,很多时候,他期待独自行走,但这一愿望总是被各种理由阻拦。从西安回到北京,一天夜晚,巴特与一位叫做布克的同胞一起在一家传统建筑里吃了顿“味道很冲”的川菜,并喝了美味的核桃粉粥。尔后,他终于了了心愿——“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过几条小胡同,步行回旅馆”。巴特感叹:“这样做,改变了一切!”
“我们第一次自由地看到了小胡同。月亮,有时胡同是黑暗的,树木,天气很热,来往的人很多,低矮的房子四敞大开,居民们清扫(干的)垃圾。终于,似乎有了一种可能的(闷热夜晚的)色情表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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