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科医生华鲁纯在上海华山医院,算是一个静得不能再静的人,不夸谈医术、不抛头露面,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,着急得不知所措,“我真的没什么,跟所有医生都一样。”
他不是大牌云集的华山医院里最厉害的“一把刀”,但在很多病人眼里,他就是“最好的医生”。
他讲话轻声细气,被病人夸奖时总会露出尴尬的笑容,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
2月5日上午9点,华山医院3号楼6楼37病房里,病人家属陆陆续续赶到医院照顾亲人。“华医生,华医生,我在网上看到你(的报道)了,你是最好的医生。”隔着一条走廊,一名病人家属手里捧着刚刚端出来的尿盆,冲着华鲁纯高声呼喊,“谢谢你!”
这下可好,整个37病房的50多号病人,都知道了华鲁纯的事儿。病人们这才知道,这个教授级别的“最好的医生”,与他们一样,自己也曾是一名癌症患者。
别着尿袋的,坐着轮椅的,拎着输液袋的,看到华鲁纯,都会乐呵呵地打招呼:“华医生,你也要注意身体啊。”
华鲁纯的“好”,他自己完全说不出来。“跟病人讲话客气,跟病人解释病情,算不算?”被记者询问多次后,他来回拨弄自己的头发,足足“思考”了两分钟,憋出这么一句话来。
但在护士长王俐稔那里,她随便就能扯出一大段华鲁纯的故事来。“365天全年无休”是王俐稔对华鲁纯最简短的概括。
在她眼里,这个教授级医生,与其他“大牌”最大的不同,就在于此——周一到周五,他每天坚持到病房查房两次;周六、周日,他也坚持到病房查房。
在医院工作数十年来,王俐稔接触过很多“大牌”医生,华鲁纯是唯一一个坚持每天查房的正教授。按照医院规定,只有住院医师、实习医师、主治医生才需要每天查房,正教授职称的医生只需每周查房一次即可。
王俐稔见过太多“开完刀就走人”的医生了,但像华鲁纯这样的,她是头一回见——他会在手术后格外关注病人的伤口感染,会自己跑去给病人换药、拆线,他组里的病人伤口感染率在整个37病房是最低的,“因为他天天都来看他的病人,他总是不放心他的病人。”
王俐稔告诉记者,在医院内部,医生、护士们自家亲戚、朋友看病,都会塞到华鲁纯那里,“他可能不一定是第一把刀,但他绝对是我们最信任的外科医生。”
在一个纯民间开办的名医指南网站上,华鲁纯的名下,疗效100%满意、态度100%满意。他获得的点评,每一条都超过300字,有的甚至更长,他还收到了23封实名感谢信。
一名王姓病人家属与华鲁纯的接触,隐藏在一次次“意外”中——第一次,手术当晚10点,华鲁纯竟然出现在病房里查房,“我爱人傍晚6点推出手术室,他晚上10点居然还惦记着我们”;第二次,还是查房,那是术后第二天,一个星期六,“我说,今天休息啊,他说,习惯了”;第三次,是在华山路公交车站台,这一次,病人家属忍不住关照华鲁纯,“你可要保重身体啊。”
在同事眼里,华鲁纯可能是最不保重身体的主任医师了。
每周一上午,他的门诊总是排起长队,其间,“插队加号”者无数。与他同组的搭档蒿汉坤告诉记者,华鲁纯是“来者不拒”型的医生,“来加号的,他一律都给加。”有好几次,他是在下午1点半第二批门诊医生来上班时,被人“赶”走的。
每天上午10点30分,是医院上午门诊挂号的截止时间。这个时间点以后,即使医生同意给病人加号,病人也无法在医院电脑系统内挂上号。每到这个时候,华鲁纯就会自动开启“免费看病”时间,“人家大老远过来不容易,我给他看一下,大概什么情况,不能耽误人家病情。”他低下头,小声说,“拒绝病人的话,太残忍了。”
有时候遇到家里很穷、借钱来手术的病人,华鲁纯给病人开刀时,像吻合器之类的自费耗材全部不用,就靠自己一双手、一针一线缝合很久。
华鲁纯对待病人的态度,多少与他过去的人生经历有些关系。51岁的他,曾在32岁那年,被查出患有恶性淋巴肿瘤。他经历过一个肿瘤病人需要经历的一切,包括“误诊”在内。
最开始的时候,诊断失误,这是很多肿瘤患者都会经历的“查病”过程。1995年时,华鲁纯连续两个月发烧、腹泻,去医院就诊,一直被当做普通的胃肠道感染来处理。华鲁纯自己也没发现任何异样。
有一天,华鲁纯摸到自己腹部有一个明显肿块,才发现,可能出问题了。
送进手术室后,不到两个小时,华鲁纯就被推了出来。“当时我就知道,肿瘤肯定没有切除。”那个长在他腹腔中的肿瘤,包裹住了他腹腔内的大血管,无法进行手术切除。经切片化验,他患上了恶性淋巴肿瘤。腹腔肿瘤的同时,他的颈部也出现了淋巴结,当时被误以为是结核病又治了一段时间。
切腹手术、化疗、放疗、休整、再化疗、再放疗,再吃中药调养,这个年轻的医生经历了一回跟病人一样的癌症规范治疗流程。几年愈后,他重新投入工作,万事都讲究“将心比心”。
1月中旬的一天,一个先后在他手里做过胃癌手术和肠癌手术的“老朋友”在病房中去世。他带着自己的小组成员一道给这个病人鞠躬送行。十几年来,只要他在病房上班,遇到自己的病人离世,他都会去送上一程。
“我们做医生的,应该的。”华鲁纯总爱把“应该的”挂在嘴边,但实际上,他本来可能并“不应该”成为一名医生。
华鲁纯的父母都是医生,早在上世纪80年代,高中时代的他就已经饱受“医二代”之苦。他的父母从上海支援去山东工作,华鲁纯从小跟着外公、外婆长大。等年纪稍大一些了,每逢寒暑假他就去山东跟着父母过。
即便是这样短暂的相逢,他也过得并不算太如意,“经常睡到半夜,被敲门声吵醒。”因为医生太苦,父母向来不支持他学医。
高二那年,他的母亲罹患“肺结核”。但这是一次误诊。母亲在山东进行开胸手术后,发现根本不是原先说的肺结核,而是严重的晚期肺癌。“一开始是误诊了,耽误病情,又让她受了很多不必要的苦。”在父母的一直反对下,华鲁纯毅然报考了上海医学院(现为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),目的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,让误诊少一些,再少一些。
直到他从医28年后的今天,病人的疾苦仍是他考虑的首要因素,“让病人少受点罪”是他安排治疗的唯一前提。很多在权威医院、医生那里,没人肯接的、风险极大的手术,他都接了下来。
过年前,唐秀娣又准时给华鲁纯送来了自制的宁波汤圆和宁波年糕等土特产。5年前,华鲁纯为她做了甲状旁腺肿瘤剥除手术,愈后良好。每年过年,她都要给华医生送些土特产,以报“救命之恩”。
唐的病,此前曾辗转沪上多家权威医院,均未能获得治疗。其中有一家内分泌科顶级医院,让她住了3周的院,最后给她打了一针退热针,“把我赶回家了。说是没法治。”
她后来慕名到华山医院,找“好说话”的华医生。因为看不清肿瘤的具体方位,对她的治疗必须“先开刀”再说,但很少有医生愿意冒这个风险,“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哑巴,无法发声,很容易产生纠纷。”
但唐秀娣已经拖不起了。她记得自己那会儿有一项癌症诊断相关指标是正常人的几百倍,“疼得不得了。”
当时只是副主任医师的华鲁纯果然像网上病友评论说的那样,“不一样”。他在反复与唐秀娣沟通手术风险后,告诉她,“我一定尽力帮你。”
开完刀后的第一时间,唐秀娣记得,华鲁纯就从手术室出来到病房找她说话,她吐出“华”字的一刹那,华鲁纯笑开了花,“好好好,还可以发声。”
一些没人肯开的刀,陆陆续续到了华鲁纯这里。一个80岁老人,因胆囊结石和息肉疼痛难忍,辗转多家医院都被建议采取“不开刀吃药”的保守疗法。到了华鲁纯这里,“他看了检测报告,二话没说,开刀。”
这台手术的病理报告显示,老人体内的息肉已经开始病变,“如果再拖下去,后果就严重了。”
护士长王俐稔唯一见过华鲁纯跟人脸红的那次,也是为了病人。这个平时说话“温柔得不得了”的上海男人,那次跟其他几个科室的医生争得面红耳赤。
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胃癌、肾癌同时发病的患者,被要求“开两刀”。华鲁纯作为胃肠外科医生代表,“蹭”地在会诊室里跳了起来,“分两次开刀,病人得承受多大的痛苦?他的手术费用要高出多少?为什么不能一次性开完?”在他的坚持下,这个病人一次性开掉了两处不同位置的肿瘤。
华山医院内部,很少有人知道,华鲁纯本人也是一名癌症患者。但他的病人们,总能最“八卦”地第一时间感受到他是“生过大毛病、真正见过世面”的医生。很多向他吐过槽的病人,后来都会把他当做“精神支柱”。
他会这样安慰病人,“我以前放疗、化疗时,比你吐得厉害多了,现在不是也好了?”百科网页上显示,好一些类型的淋巴瘤,5年生存率为94.3%;差一些的,5年生存率仅27.4%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