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金霞侧身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。麻醉师向她的体内注入了足够的药物,在手术进行一个小时之后,她仍然保持“睡眠”状态。
手术刀闪着金属的光,在她的头顶割开一个口。陆金霞的大脑被一层层剥开,直到深藏在脑内的肿瘤暴露出来。
手术室里回荡着监测仪冰冷的“嘀嘀”声,不同颜色的曲线代表着陆金霞的生命体征:呼吸、心率、血压、脉搏……假如血压的数字往下掉,陆金霞会立即感受到一种“濒死体验”,像淹水或是被狠狠勒住。
医学工具嘶嘶作响,几位医生快速、流畅地进行着手术。陆金霞呼吸均匀,一脸平静。突然,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。
要切掉大脑里的“坏东西”,但不能损害正常的脑功能
不久前,陆金霞被推进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手术室。十余位“装备齐全”的医生举着消过毒的双手,等待清除她脑中的“坏东西”。
坏东西的学名为“左侧颞顶叶胶质瘤”。这块乒乓球大小的灰白色物质霸占着陆金霞脑中的语言和运动区,导致这位中学地理教师突然在课堂上失语,还在睡梦中抽搐癫痫。
这是颅内肿瘤常见的病症。如果把大脑比作“面团”,胶质瘤就像揉面时不小心揉进的一粒沙子。长期存在的“沙子”会腐蚀大脑连接唇舌、手脚的神经纤维,导致病人失语或是运动不协调。
“大脑像一个磁盘,里面有不同的磁道,有的放着普通话,有的放着英文,有的则是空的。”手术要避开陆金霞大脑里有用的“磁道”,拿走坏东西,困难的是,“一旦损坏有用的磁盘,病人就会丧失某项能力。”中山一院神经外科副教授杨超解释。
在麻醉师的帮助下,陆金霞陷入睡眠。手术室墙壁上贴着她的头骨照片,红色的肿瘤在电脑显示屏中立体旋转。
陆金霞把自己完全交给机器和医生。她的头被固定在一个C型金属架上,嘴里插着人工气道。杨超用紫色的记号笔在她头上画了一个圈。她的披肩发已经被剃光,露出被反复修正和描重的圆圈,那是肿瘤的体表投影。
又一次推入麻药后,主刀医生刘金龙割开了陆金霞的头皮。
在显微镜下,她的骨膜被剥离,头骨和脑膜被一层层打开。大脑随机器上线条的波动而颤动,上面布满树根一样蔓延的纹路。
刘金龙划开硬脑膜,血一点点渗出来,另一位医生不断在切口周围注入生理盐水。
监测仪显示,一切指标正常。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拿着教小孩识字的图卡,在一旁等了许久。
马亮亮在手术中被叫醒,甚至唱起“对面的女孩看过来”
“陆金霞。”女医生轻喊了一声,又拍了拍她的手臂,没有反应。
他们准备叫醒她。监测仪上的数字已经平稳地跳动了一个小时。刘金龙和杨超正在陆金霞的头顶一点点试探着。坏东西的位置大致被锁定。
“肠子多切了一点还能用,大脑多切了5毫米,可能一只手指就不能动了。”杨超说。大脑控制着全身复杂的功能,但在全麻状态下,这些功能无法显现。叫醒陆金霞是为了更精准地定位,避免切掉有用的“磁道”。
医生将电极一头的分支固定在病人的手、腿、脸上,并用电极的另一头刺激病人脑部。与此同时,病人被要求做出某种动作。一旦动起来困难,就说明到了“危险边缘”,这一部位不能再切了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。医生只有动作精细,才能保证不会错误地切断比一根绣花针还细的脑血管。
这是中山一院的第一例术中唤醒开颅手术。差不多同一时间,在武汉大学中南医院,主刀医生陈劲草也在病人马亮亮的头上开始作业。马亮亮今年26岁,左侧大脑长了个3×4厘米的肿瘤。他早年外出打工,交了女朋友,还没有结婚。
“他坚持无论如何要保留说话的能力。”陈劲草说,“可能是因为女朋友,他特别怕不能说话。”根据这位医生的经验,肿瘤长在这个位置,传统手术方法很难做到既彻底切除病灶又不损害大脑功能区。超过半数患者在术后出现偏瘫、失语、失明等后遗症。“术中唤醒”手术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最新方法。
“你喜欢什么歌?”马亮亮平躺在手术台上,能听到头顶上方的杂音。因为注射了镇痛剂,他没有痛感。麻醉师通过减少药物,让他逐渐清醒。
“流行歌曲。”马亮亮在沉睡了近1小时后,第一次开口。医生像受到了极大的鼓舞,继续问道:“你最喜欢的歌星是谁?”
“任贤齐。”
“你唱一句给我们听好不好?我们要听一下你的发声。”
几秒停顿后,马亮亮虚弱的歌声响起:“对面的女孩看过来,看过来,看过来……”一旁的医生拍着手,也跟着唱了起来。
这个小伙子越来越清醒了,主动问:“现在是谁在帮我做手术?”
“马亮亮,还好吗?”陈劲草的声音回应了他,“坚持一下,马上就好了。”
负责测试语言和动作的医生再次让他唱一首任贤齐的歌。他唱不出来,随即嘟囔了一句:“不是我喜欢任贤齐,是我的女朋友喜欢。”
陆金霞不像马亮亮那样清醒。医生给她掖了掖被子,第4次拍她的手臂时,她才终于睁了一下眼,旋即又合上了,像个极度嗜睡的人。
“再刺激她。”主刀医生发出指令,“我们要开始定位了。”
“金霞、金霞,不要睡了!”女医生一边叫她,一边让她深呼吸。处在半梦半醒状态下的陆金霞配合着伸了伸舌头。
手术前,负责功能测试的医生花了20个小时为陆金霞准备“考题”,尽量在一道题目中考察尽可能多的功能。一张画着草莓的识字卡片,眼下就摆在陆金霞面前。这位教了19年书的老师仿佛回到了幼儿园,“……莓。”陆金霞含混地低声说。
“什么莓?”女医生继续问。
“草莓。”陆金霞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睁眼看了一下。
“答对了!等你做完手术,我请你吃好不好!”陆金霞每完成一道题,刘金龙就在显微镜下又分清了一个界限。
必须尽量缩短病人清醒的时间,并不让他们感到恐惧
“医生,帮我切干净一点。”陆金霞终于恢复了清醒的状态,恳求主刀医生。手术开始前,她头皮下曾被注入几针麻药,清醒运转着的大脑没有疼痛神经,所以睁着眼睛的陆金霞也不会觉得疼。
“腹压升高,不要让病人大声说话。”大家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,又听到麻醉师的警告。
一天前,杨超自己躺上手术台,一会儿平躺,一会儿侧身,感受陆金霞的脸朝向哪里最方便插管和手术,什么位置不会阻挡光线。
他心里有些紧张。经典的解剖学教科书清清楚楚地写着大脑功能区的大致位置,可在现实中,每个人情况都不同。“困难在于,一颗肉馅儿放进了豆腐,我们在豆腐里找不着北。”杨超说,这种感觉就像掉进了深色的水里,不透明,没有方向。
医生希望尽量缩短病人清醒的时间。“病人在清醒状态下,听到手术的声音、看到手术室的环境,可能会感到恐惧,比以前更紧张。”陈劲草说。
不过杨超已经做好准备,即便术中唤醒后患者配合不好,出现烦躁、乱动等行为,也可以随时重新麻醉,不影响手术。“开展术中唤醒提高了大脑功能区手术的安全系数。”这种技术最开始是用在脊柱侧弯矫正一类手术中,后来成为神经外科的热点。
一位美国麻醉医生曾提及,术中唤醒一般需要提前两周和患者沟通多次,并告知患者:“这可能是你人生中最大的挑战,比你跑10个马拉松都辛苦,如果成功度过,你就不会再畏惧任何事情。”
安布罗佐是一名斯洛文尼亚歌剧演员。多年以前,脑部肿瘤袭击了他。为了防止手术破坏控制唱歌的脑神经,主刀医生建议他做清醒开颅,观测脑部神经活动。
手术开始了,他演唱着舒伯特的《冬之旅·晚安》。一间满是医疗器械和“绿大褂”的手术室内,荡漾着古典歌曲的声音。安布罗佐底气十足,咬字清晰。
当他唱到2分10秒时,因为神经控制失常,他突然走音了。一旁的护士赶紧过来摸他的胳膊,想给他鼓励。然后不停地对他说“做得好”。
这位资深歌剧演员听出了自己的走调,眼泪从他插满管子的脸上流了下来。“感觉医生重新布置了一下我的大脑纹路,突然间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了,是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。”他在术后回忆道。
一年后,这位文艺大叔把视频传上互联网,所有观者都把赞美毫不吝惜地送给他和医护人员。
“那个握住你手陪在你身边的护士简直太棒了。那个瞬间充满了暖意、温柔,也会让你忘记那些恐怖的经历,感谢你分享了这些。”网友说。
术后第8天,马亮亮跟着护士学习a、o、e和1、2的发音,当说到3时,他努力张嘴却发不出任何音。
术后第10天,马亮亮已经可以数出完整的数字,他像个孩子一样,说着自己的名字、年龄。顺着护士手指的方向,他缓慢地答道:“这个是爸爸,这个是女友。”
第12天,马亮亮穿着竖条纹的病号服,站在医院走廊里,他拿着一张纸开始朗读文字,露出淡淡的笑意。
在600公里以外的广州,陆金霞头上包裹着白色的线,黑色的发茬已经冒出头顶。她逐渐恢复了读写能力,拿出坏东西以后,她终于变得轻松了。
(应采访对象要求,文中患者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