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人,样子忘了,名字忘了,偶尔想起,竟是有温度的回忆。
比如说,我小学五年级的数学老师。
她是我在新学校里见到的第一位老师。转学是我父母的想法,他们很担心我在子弟小学继续疯玩下去,会考不上好初中。新学校是县城里唯一的重点小学,校门就是古色古香的大牌坊,两边各立一个石狮子,每天看着小孩子们进进出出。一进校门,先对着镜子整理红领巾,跟老师鞠躬,顺着林阴小道一路往前,进教学楼,爬三层,楼梯口的第一间教室才是目的地。
这一趟走下来,我已经心生畏惧。我原来的学校就在家属院里,好多男生趁课间操飞奔回家,叼块饼干再回来都不会迟到。同学是儿时的玩伴,老师是父母的同事,即便是在强调纪律的课堂上,亲昵也多过严肃。
可在这间大教室里,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她,我只觉得害怕。
四十五分钟里,心一直揪着,说不好什么时候心跳就会突然加速。如果赶上她批评别的同学,我就会更加紧张,手变得冰凉,头皮发紧,心中惴惴如同自己被批评一样。它们总是交替出现,或轻或重,直到下课铃声响起,我才能恢复正常。
没人知道我这样。老师看见我上课坐得端端正正,作业写得认认真真,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;父母认为我按时上学放学、吃饭睡觉,一切如常。至于新同学,他们总是在打量你,那眼神足以让你不安。
但,即便时光回到20年前,我也说不清自己恐惧的原因。作为一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,我没有被她批评过,没被罚过站,甚至连面对面的交流也没有。那么,我到底怕她什么呢?是说话的声调语气还是不苟言笑的表情?
或许全都有,或许全不是,不得而知。在我的脑海里,承载这些感觉的画面已经定格:拥挤的课桌,陌生的面孔,窗外的夕阳,初秋的热气,以及一个小姑娘渴望逃出教室的小心思。
累积的恐惧击垮了我。
某一天,我连书包都来不及放,就冲进厨房跟我妈说,我再也不想去上学了。如果我的大脑存储量够大,我可以把这个场景还原得更为详细生动些。现在,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,我妈目瞪口呆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她当时正在揉面,打算蒸馒头。
接下来,好像是一场饭后长谈。首先,我妈用尽浑身解数,摆事实讲道理,也不能让我相信因为“数学老师优秀”,所以“你不用怕她”。之后,我妈跟我推心置腹,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仍然不能让我相信上述因果关系。最后,她只能勒令我明天继续上学。
第二天一早,我流着眼泪被赶出了家门。
在天气渐渐转冷的时候,我妈带着我一起去数学老师家。是个晚上,黑漆漆的,我们一直走到胡同的尽头才找到她家。我只记住了她家客厅里的三个沙发,屋顶上温暖的白炽灯,果盘里的香蕉橘子,还有她爽朗的笑声。
我妈终于成功地让我相信,数学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普通人,严肃但并不严苛。就这样,转学带来的不适应,我那莫名的恐惧情绪,连同她的样子和名字都变得越来越淡。
多年之后,她和我妈在街上偶遇,还会问起,“孩子最近好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