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锦仙工作了45年,竞争对手只有一个,叫做时间。
对峙的双方都盯着各种各样的书画作品。时间总是固执地要留下印记,邱锦仙就想尽办法擦除它们。
在大英博物馆,经过一场大火的傅抱石山水图眼看就要成为时间的战利品,但邱锦仙轻车熟路地化解了。在查验颜料特性确认不褪色后,她大胆地用滚烫的开水在表面烫了五次,然后用清水漂洗。
在场的文物专家都看呆了,他们都没指望邱锦仙能修好这幅残卷。那是这个中国人第一次来到大英博物馆。时任博物馆东方古物部主任罗森当即发出邀请,希望邱锦仙能留下来负责修复馆藏的中国古画。
彼时,博物馆只有日本修画师,对中国古画毫无办法。看着成箱的古画破损严重,只能堆积在收藏室,还有数百片团成硬块的敦煌绢画,有的甚至残破到只有指甲盖大小,邱锦仙不忍心离开。这些曾经璀璨的作品已经暗无天日了上百年,“如果我不做这份工作,它们可能就毁掉了”。
她在大英博物馆一干就是30年,有人称赞她是“将中国书画装裱技艺带入欧洲的第一人”,“担负文化交流的重任”,但邱锦仙都不在乎。她只想多修几幅画,并把手艺传下去。
她大半辈子都在和古画打交道,20岁那年,知青邱锦仙进入上海博物馆学手艺。当时裱画人才稀缺,老师傅们不遗余力地传授技艺,邱锦仙很快成了专家。1987年,邱锦仙受友人邀请到英国展示中国修画技术,她和大英博物馆的缘分就此开始。
她在大英博物馆的工作室里有一面墙,挂满了装裱工具和补绢。几十种不同大小和材质的刷子都被邱锦仙仔细标明了型号和质地,补绢更是她的心头宝,每一片都有故事。老人每次回国最大的任务就是在大大小小的文物市场“寻宝”。由于不同时期、不同画家作品的质地、色泽和纹路都不同,找到合适的补绢非常困难,有时候只能依靠同代人临摹的画作,或是没名气画师的作品来修复。
工作时,装裱织物摊开在裱桌或地面,邱锦仙不放心徒弟上手,总是自己伸直身体,整个人悬在空中,只有手轻轻接触画面。徒弟则蜷在一边,小心翼翼地递工具,屏息观摩,生怕唾沫和呼出的湿气影响修复。邱锦仙有时一整天都顾不上吃饭,只能趁工序间隙吃点饼干充饥。
书画之外,时间也在邱锦仙的身上留下印迹。今年64岁的她个子不高,身形臃肿,总是穿着深色的工作服,在一群高高瘦瘦,打扮时髦的欧洲人中,落伍得扎眼,村妇形象的她似乎不属于这里。
更多时候,时间给人带来的只有孤独。邱锦仙刚到大英博物馆时,那里都没几个中国面孔。邱锦仙的丈夫在上海博物馆工作,前几次提出探亲申请也被驳回。1万公里的距离和8小时的时差,夫妻俩异国分居了12年。偌大的工作室里,和邱锦仙最亲的,就是两台大红色的中国传统式裱画案,它们是从上海专门订做、海运过来的。
大英博物馆里人来人往,修整一新的中国画总能让人停下脚步。《紫禁城》绢画、赵孟《双马图》、《女史箴图》唐摹本,每一卷都曾是一时焦点。游客们熟知作者,讲起背景、技法头头是道,却少有人知道它们凝结了修画师多少心血。他们可能从未听过邱锦仙的名字,但没有她,这些画不知道还要在收藏室里沉睡多久。
几十年来,邱锦仙一直和这些几百上千岁的一等藏品打交道。在身边的年轻学徒眼里,她是手艺高超的老师傅。但在邱锦仙眼中,自己只是一个有幸与画作创造者们对话的小人物。
2011年,邱锦仙也到了退休的年龄,但她放不下那些等待重见天日的古画,一直工作到了现在。其间她的故事也上过好几次媒体,总会有人留言说她“步亡国奴的后尘”“替强盗修复罪证还沾沾自喜”,邱锦仙都不在意。在她的手中,已经有400幅馆藏古画重获新生,它们的生命还以电子的形式在网络延续,供人随时参看,再也不用担心时间的觊觎。
邱锦仙至今津津乐道自己修复的一张敦煌绢画。37块散落各处的碎片,每一块都还有托裱,经过漂洗、修整、去托纸,然后再精心装裱,最后合成了一幅两米长、两米宽的佛教大画,石青、大红、藤黄、胭脂、粉白的矿石颜料依旧明艳动人。谈起经过,老人仍然难掩激动的神色。
邱锦仙一生都在和时间对抗。大多数时候,时间都是她的手下败将,邱锦仙对这个战果很满意。可她还是忍不住皱眉头,现在和那个手艺人被尊重的时代不一样了。目前国内古画装裱修复师不到100人,邱锦仙在大英博物馆的这些年,学徒换了一拨又一拨,现在的几个徒弟只能小修小补,离出师还很远。30年前让邱锦仙留下的那些古画,还有很多依旧等待重生,“我修一幅画,就让一幅画重放光芒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