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记忆中,父亲好像生来就佩戴着一串钥匙,有大有小,合挂在腰间,像庄稼丰收的人家在屋头挂满粮食一般彰显。
父亲的钥匙声很不同,在我看来,他的钥匙之间已经暗自形成了固定的乐谱,能在我偷懒看电视的下午及时提醒我,也能在放学后的茫茫人流中让我一瞬间定位父亲的位置。
记忆中,父亲会在晚饭后拉着儿时的我去散步,从楼下的小花园一路走到群众广场,绕过护城河,直到将晚霞送回家我们才返回。期间我的耳边总是响着父亲的钥匙声,他也和大多数父亲一样,不善言语,因此我把这种声音当作与他的对话。钥匙晃动得快速,说明我们要过马路了,若是那种懒懒慢慢的碰撞,说明父亲被什么吸引,我就会抬头寻找,可能是奇形怪状的云朵,可能是花色独特的小猫。
这种独有的交流方式陪伴了我的童年,长大后我有意无意地观察父亲钥匙的构成,有家门的、店铺的、出租房的、摩托车的,还有各类储物箱的。这些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家的微型模样,他把钥匙挂在腰间,奔走在时间里,打开一把锁后又前往下一把锁,如此反复,维系着我们生活的天平。
在钥匙声的庇护下,我顺利度过少女时期,我幻想着日后也会如此平坦安然,直到钥匙声在某天停止了。
父亲病倒在某个夏夜,母亲匆忙把钥匙串塞给我便赶往医院,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获得父亲的所有钥匙。我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拉下厚重的卷帘门,又茫然地停在父亲那台摩托车前:它全身白色,有个高高的后备厢,比其他车都大,菱形的车灯好像在藐视我,说我无法驾驭它。我最后独自走回家,站在寂静的楼道中,慌张地找着家门钥匙,声控灯亮了又灭,手上的钥匙好像越数越多,直到把我逼出两行清泪。
那段日子正值暑假,我每天就背上作业本,自己走路去开店、守店、关店、回家。父亲的钥匙挂在我的身上,发出不协调的声音,我讨厌这样,常在梦里幻听楼道里再次响起与父亲适配的钥匙声。
可惜父亲的身体无法再适应起那么多的钥匙,这些钥匙自然分散在我和母亲身上。我开始学着去处理各种锁之间的关系,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,只是我们的步伐怎么也赶不上生活的催促。母亲只能想办法去减少钥匙的存在,她换了新的店面,不再需要多重锁,降低了空闲房对外出租的标准,把父亲最爱的摩托车也卖了。
钥匙声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的唠叨,他变得对什么都感兴趣,总会拉着我们聊一些莫名的话题——其实他也不懂,他只想和我们多说话。对他而言,在陌生新商城的店面,有些粗鲁的租客,还有他每天都会擦两遍的爱车,都是他无法再从容打开的锁。
备战高考期间,父亲在耳边的念叨成为我的压力源头,我与他疏远开来,他总用话语追赶,换来的是房门的阻隔。他可能也纳闷,那个和他一起送晚霞回家的小姑娘为什么不再和他散步了。
度过青春的酸涩,当我在陌生城市支配着属于我的钥匙时,我开始明白父亲,那些无言中,钥匙的碰撞是我与生活的厮杀。
大三时我去日本,想找到当年父亲那款摩托车。很遗憾,那款车早就停产了。工作人员以为我是摩托车爱好者,帮我想了很多能改装到接近原来那台车的办法。我摇头,其实,我只是希望父亲能再次拥有属于自己的钥匙。
等时间走到容忍我们缓和的地方,家里的日子重新好起来,父母搬去小城市居住,生活也算静谧。快毕业前我回了家一趟,告诉他们我对未来的计划,父亲这次又突然变回曾经少言的他,只是坐在角落里点头。
正式搬离宿舍前,我整理自己的钥匙,宿舍的、公寓的、汽车的、工位的。一切妥当后,我拿着钥匙搬着行李去往新的地方,其间走廊里响着阵阵钥匙声,我意识到,父亲的钥匙从没有消失,只是传递到了我身上。
霎时间,我好像看到父亲和母亲在公园里漫步,落日晚霞之下,他们步伐轻盈,而父亲腰间只剩下一把家门的钥匙。
冯嘉美(21岁)武汉晴川学院学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