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个德国人,穿了一条灰蓝色的工装裤,背带松垮在肩上,皱巴巴的。
他指了指一位同学手里咔嚓作响的单反相机,意思是能不能看一看。同学伸手递过来,他迟疑了一下,双手在宽大的帆布裤上擦了擦,指尖还沾着几点机油,倒是裤子上黑乎乎的油渍好像更多了。
他接过相机,朝着前面瞄了一瞄,按下快门,我回过头去看他照什么。
一个一汽大众的徽标赫然挂在墙上。
此时此地,我们走在长春一汽大众的冲压车间里。可是四周不绝于耳的,是灌满房间的机器轰鸣声。进来的时间长了,整个人有一种奇异的幻觉。人是大片空间中最渺小的物品,目光所及是金属的光泽,这是机械布下的天罗地网。抬头,钢筋网格中刚刚有一片汽车侧翼顺着轨道,滑翔而去。身边不远处,两架漆成橘红色的机械臂正在完成自动化操作。一上一下,像两条手臂快速地挥动,划出橘红的光辉。
轰鸣声中,我想起今天早晨刚来的时候。
坐在大巴车里看长春汽贸城的街道似乎有点不真实的感觉,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,没有像北京清晨如梭的上班人群。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:八点三十分。奇怪。
车驶入一汽大众厂区,天空阴郁,几乎滴下水来。厂区街道上人更少了,转弯处大股的白色蒸汽从地上冒出来。这是柯南道尔时代的英国伦敦么?
现在我才知道,尽管户外宁静萧条,一座座厂房内部早已上演着工业化时代机器的狂欢。并且天黑不能阻挡力量的涌动,这里的机械化作业流水线24小时开足马力,工人每天三班倒,机器和工人都是半个月休息一次。在这里,每64秒就有一辆成品汽车下线;在这里,会议室里只有几张半人高的圆桌,因为效率至上,站着开会不至于长篇大论。
经年累月地重复精确的生产程序靠的不是工人的耐力,是自动化机械作业的技术支持。冲压车间采用的是高速机械臂SpeedBAR全自动生产线,布满“钢铁战士”的车间宛如工业丛林,只有403个工人点缀在偌大的车间,这里有中国员工也有德国的技术人员,我们遇到的三个德国人便在其中。
我们离开的时候,一辆新宝来成品刚好下线,一个工程师钻进去,一脚油门,这辆车朝着下一道质检工序开走了。这种工业的智慧不太像卓别林的《摩登时代》里,工业爆炸异化人、摧毁人,而是在简化人、造就人。就像几千年前的荷马史诗,奥德修斯用“无人”的名字战胜独目巨人,今天,“无人”的智慧推动工业文明的飞速前进。